根蔥,就這麼煮在一塊兒,那氣味好極了。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49)
分魚時大家自然而然地排起了隊,走到鍋前就把碗伸過去。看鋪子的老頭閉閉眼說:“老大先來。”於是人們都回頭尋找紅鬍子。紅鬍子已經穿好了褲子,褲帶上就拴了個大茶缸。他把茶缸解下,懶懶地伸出。看鋪老人的勺子在鍋裡撥來撥去,找到了發紅的一條寬肚闊腮魚,啪一下給老大倒進茶缸。有人小聲說,鍋裡大概就這一條紅鱗加吉魚,就讓老大吃吧。所有人都分得了一大碗魚,找個綠蔭,呼嚕呼嚕吃起來。有人還從褲兜裡摸出一個小酒瓶飲上一口。酒味兒一旦被風吹開,立刻就會引去好多人。
我的眼睛長時間尋找著父親。在這混亂的人群裡,他一直沒有發現我。當他的目光轉過來,我就躲到人群后邊。父親盛魚的碗比所有人都大。我想他是個有心眼的人,不愧是開過大山的人。可是看鋪子的老人分魚時,那勺子剛碰到父親的大碗,就抬頭看一看——勺子裡的魚還沒有倒盡就挪開了。“來一點兒湯,”我聽見父親冷冷地說。不知怎麼我心裡又愉快又有點兒膽怯,這時屏住了呼吸。那個老人略一猶豫,從鍋裡舀了一點湯……父親的大碗盛滿了。
滾燙滾燙的粗瓷碗在父親手裡跳動,他噗噗吹氣,大概燙死也不會扔掉。他一直把它捧到很遠的地方,一個人去吃了。
最後只剩下我們這群孩子了,鍋裡還有一些小魚、半鍋魚湯。
“你們都是跟大人來的嗎?”看漁鋪子的老人問。
一群娃娃一齊喊:“是呀,是呀。”
我夾在其中,一聲不吭。
看鋪老人的勺子一邊在鍋裡攪動一邊說:“去找些傢什來。”
孩子們各自到自己父親那裡取來他們喝光的空碗。我徘徊著,見地上有一個很大的貝殼,就揀起來。
一會兒我的貝殼裡也盛上了一條小魚和一點魚湯。我蹲在孩子們當中,把它喝得一點不剩。
父親吃完了,他到海邊刷碗,仍然沒有看到離他很近的我。
吃過飯沒有多會兒就該撒第二網了。在撒網之前這段時間沒有多少事情,拉魚的人就在岸上閒走。有一個人走著走著突然伸手嚷了起來,說:“看,那邊上來一個多大的海蜇!”
幾個躺著的人聽了都跑過去。海邊上浮出一個海蜇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可我從來沒見過在水裡鳧動的這種動物——它在離海岸五六十米的地方漂游,身上五顏六色的綵帶隨著水浪飄動。有人到岸上拿來了鐵抓鉤,接著往水裡走去。正這時我看見父親也進入水中——父親離前邊那人最近,那人回頭一看就笑了笑,說:“還是你來吧,讓給你。”
父親一聲不吭取過了抓鉤。這時岸上的人都看著父親迎上那個飄綵帶的大傢伙走去。我心裡想:它多漂亮啊,父親怎麼忍心伸出抓鉤?父親挨近了,那些綵帶好像迎著他又伸長了一段。岸上的幾個人驚呼幾聲,那個給父親抓鉤的傢伙卻哼哼一笑。
就在這一瞬間,那些綵帶一下子沾到了父親身上,父親立刻嗷的一聲大叫——他想跳開來,可是他在海水裡只是歪了歪身子;接著又有幾條綵帶纏到了父親身上。我親眼看到父親鼻子眼睛都皺到了一塊兒,差不多要倒下來。可他硬是拄著抓鉤,只讓身子彎下。他咬著牙,臉色已經發紫了。我不顧一切大喊起來:
“爸爸——爸爸——”
這一次我沒法隱藏自己了。爸爸終於聽見了。他猛地瞪圓了眼睛,在人群裡尋找。他終於看到了我。接著他又閉上了眼睛。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50)
我看見他閉著眼睛揚起抓鉤,把那個海蜇緊緊鉤住。
“好,好樣的!”岸上的人一齊說。
父親全身抖動,像害冷一樣抖著牙,一邊顫抖一邊往岸上邁步,手裡只緊握那個抓鉤。海蜇被拖上來,父親也倒在了沙土上。
一些人圍上海蜇,一些人圍上父親。
紅鬍子走過來,伸出腳踢了踢父親,又對一邊的人喝道:
“誰捉弄一個生手?我日你奶奶——誰?”
那個交給父親抓鉤的人哎哎往後退縮,被紅鬍子一把抓住。他把那個人的頭髮扯住就是一掄,那個人撲哧一聲給摔仰了。
我蹲到父親身邊。他身上像被鞭子細細地抽過,又像被烙鐵烙過,全是一道連一道的紅印痕,它們在面板上凸起。我哭了。我想父親再也不會活轉過來,因為他上岸後就緊閉眼睛。他的呼吸越來越弱。我的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