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一邊,接著往前一拱,把我撞倒在斜坡上。坡很陡,我全力攀住一塊石頭。這時幾個人一齊踢旁邊盛煤的籃子、踢我的手。我和辛辛苦苦撿到的煤塊一起,順著陡坡一直滾落下去。
我的頭上、手上、全身上下都被尖尖的石稜割破撞傷,雨衣撕得稀爛。我滿臉滿身除了黑泥就是滲出的血,雨水又把血水塗開來……有幾個同學嚇壞了,他們一嚷,幾個老師也跑過來。
班主任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他只聽“黑子”幾個說話,然後轉臉向我怒吼。我什麼也聽不清,只任雨水抽打我的臉。
正在我發木的時候,有一隻手扶住了我:音樂老師!她無聲無響地把我攬到一邊,蹲下,用手絹擦去我身上臉上的血跡,牽著我走開……
她領我快步離開矸石山,頭也不回,直接去了場部醫務室。我的傷口被藥水洗過,又包紮起來。場醫與她說了什麼,我都沒有聽清。離收工還有一段時間,她領我去了宿舍。
她的宿舍在第二排磚房的西邊第四個小門。我今生第一次來老師的住處:天啊,原來是如此整潔的一間小屋,我大概再也看不到比這更乾淨的地方了。一張小床、一個書架,還有一個不大的辦公桌——我特別注意到桌旁有一架風琴;床上的被子疊得整齊極了,上面用白色的布罩罩住。屋裡有陣陣香味兒:水瓶中插了一大束金黃色的花……
她要把我衣服上的泥漿洗掉。因為要換衣服,我要在一道布簾後邊待一會兒;還因為要烘乾衣服,我只得在這兒耐心地等下去。天黑了,她打來飯讓我一起吃。這是我一生中所能記起的最好的一餐飯。我的目光長時間落在了那一大束花上……我想起我們家東籬下也有一叢金黃色的*。
第二天上學,我折下最大最好的幾枝,小心地藏在書包裡。我比平時更早地來到了學校……她看到那一大束*,眼睛裡立刻有什麼歡快地跳動了一下。
我在後來的日子裡注意到,老師像我一樣,常常一個人來來去去。我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住了,總要隨著她移動。有一天傍晚我又一次去了她的小屋,不知不覺就待了下去。我在這兒發現了一本相簿,於是看到一些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照片。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8)
相簿裡有一對中年夫婦,他們的樣子很嚴肅,她告訴那是父母十年前的照片。我還在相簿的一個角落裡找到了一位軍人,年輕英俊,但不知為什麼,我不太喜歡這個人——正在我端量他時,她就把相簿取走了。
他是誰?我覺得她的目光一看到那個人,立刻就有點異樣。
天黑了,我想一直待在她的身邊,可她一遍又一遍催促我回家。
“在小果園裡,很少有人和你一起玩是吧?”我點點頭。可我心裡卻在說:不,再也沒有人比我玩得更好了——林子裡有大李子樹和山楂樹,有各種各樣的鳥兒;林子裡有多少快活的小動物啊——有一天我會給你講那隻小鹿的故事……不過我們的確沒有鄰居,也很少看見一群一群的人。林子裡偶爾進來一兩個採藥的、採蘑菇的、打獵的,他們只一會兒就離去了。大部分時間我只有外祖母和媽媽。媽媽要到園藝場做活兒,外祖母要忙自己的事情,忙著曬乾菜,採蘑菇,縫補衣服。
“你在家裡也這樣默不做聲嗎?”
我身上有些燥熱,我一直在心裡喃喃叫著:老師,別問了,別問我們家裡的事情了,求求你了。只是我越發不忍離去。可是天實在太晚了……
5
後來的日子我就像有了一個新的功課:把帶著露珠的鮮花折下來,每週一次,儘量讓每一枝都帶上兩三片綠葉。我用硬紙殼護住它們,這樣裝到書包裡就不會弄壞。如果上課前沒有找到老師,就得小心地藏好。我看到她急匆匆往辦公室走去了——她如果在課間休息時回宿舍就好了,那時我就會把花兒交給她。我倚在門框上,咬著嘴唇等待。第一節課下了,她沒有返回,我只好等第二節課。課間操時她終於回到了宿舍,可我又要被喊去做操。
直到傍晚我才取出那個硬紙筒,敲響了她的門。門開了——令人驚訝的是,這一次屋裡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個小姑娘。小姑娘坐在她身邊,我差不多沒有好好看一眼。老師趕緊招呼我坐下,又讓我和那個小姑娘認識一下。其實誰都認得她,雖然我們從來沒有講過話。她的一口小牙齒雪白雪白,頭髮有點黃;一對眼睛讓人驚詫——那完全是一隻小花鹿的眼睛!那真是和林子裡的小鹿的眼睛一模一樣啊……我磨蹭著,最後只好把那一束花取出來。“啊,多好啊!”小姑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