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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部分

果子、各種小動物、神奇的花、不為人知的小溪,都與我有了特別的默契。它們在春夏秋冬四個季節都善待了我,這兒從來沒有發生外祖母和媽媽所擔心的事情。她們啊,什麼都怕,怕林子,怕野獸和人,當一閒下來發現我不在身邊時,就立刻到處喊我找我……而我也就在這些日子裡,結識了那隻同樣孤單的小鹿。

2

父親從南山水利工地回來的那一年我剛剛七歲,正是上學的第二年。盼星星盼月亮,就盼來這樣一個父親。我哪裡知道,他這個人其實才是真正可怕的,伴他一起來到的還有更大的災難。他帶給小茅屋無邊的恐懼、懊喪、絕望,留給我一生難忘的恐怖。我得說,他帶給我們一家的簡直就是毀滅,或者說他不聲不響地把我們一家推到了毀滅的邊緣……我只有這時候才明白,我過去對於他的全部想象都破滅了,我往昔的思念顯得多麼可笑啊。

十幾年後我還記得他歸來的那一天、那個時刻,記得第一眼看到他時心底裡泛起了怎樣的驚懼:這分明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這會是我的父親?瘦弱、衰老,甚至是醜陋。我當時除了驚愕,還感到了一種難言的恥辱——直到許久許久之後,每當我想到第一眼看到的那副僵僵的眼神、吊在幹腿上的半截黑褲,心裡還要為他害臊……當然了,一切都需要慢慢改變,需要一點點扭轉——可惜到了那一天,到了自己因為有這樣一個父親而感到驕傲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剛剛歸來的父親並未因為長年累月的苦役、因為無窮無盡的汗水而稍稍洗去了一點罪惡,而是相反,他變得更加罪孽深重了。我們全家很快從那些不斷闖到小茅屋來的審訊者、監視者,從他們的聲聲呵斥和峻厲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每逢來了這樣的人,外祖母就留下母親支應他們,然後把我攬到屋內一個角落裡。她一邊護住我,一邊聽著隔壁的質問和大聲怒斥。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5)

那些長長的冬夜,北風吹響了林梢,好像怒漲的海水隨時都會覆蓋過來。我偎在外祖母身邊,聽著父親在隔壁一聲連一聲咳嗽,母親壓低聲音說話……那些夜晚啊,不一定什麼時候,來自園藝場或附近林子裡的民兵就要闖進來,他們照例什麼都不解釋,只吆喝著將父親一把拉走。

“民兵”,這是我小時候最害怕的兩個字。我們茅屋四周總有掮槍的人,他們是被指派來監視父親的。其實全家人都在他們的盯視之下。我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做事,連走路都輕輕的,說話時聲音也要壓得低低的。父親平時要被喊到離我們家五六華里的一個小村去做活,因為他沒有資格在園藝場做工,做臨時工也不行。

可以想象,父親如果早一年回來,我上學的事肯定會化為泡影。媽媽當時為了讓我上學費了多少心思。因為總要上學啊。可是除了園藝場子弟小學之外,離這兒最近的學校也有二十華里。媽媽一次次央求,好說歹說才被應允。我終於要上學了,這是我們在當年惟一一件值得慶幸和紀念的事情。

上學前,媽媽和外祖母一遍遍叮囑我:千萬要聽話啊——聽各種人的話,老師的,同學的,反正無論是誰都不要招惹,千萬別招惹別人啊。她們說求得這樣一個機會多麼不易,稍有閃失,這輩子就再也別想上學了——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這是我必須記住的,即在外面千萬不能提到他,不能提到父親。

就這樣,我心裡裝著一大堆禁忌,戰戰兢兢背上了書包。儘管如此,出門後全身都是難言的興奮,還有一點緊張和膽怯,心跳一個勁兒頂撞胸脯。難忘那個春天的早晨,當我翻過小果園後面的沙嶺慢坡,斜穿過一片灌木林,進入更大的一片果園時,一眼就會看到一片紅磚房子。那兒有冬青樹牆,有垂柳,有水泥築成的乒乓球檯和草地。操場很大,邊上長了可愛的法桐樹。一排排穿得花花綠綠的學生正從紅磚房裡走出來,唱著歌。我像看著神話中才有的這一切,激動得一聲不吭。

3

可能因為我太沉默了吧,從第一天開始,學校裡的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我每時每刻都是拘謹的,儘管我總是想法遮掩它。我試著對同學和老師微笑,或者至少對他們說點什麼才好——試了試,很難。我更多地記住了媽媽和外祖母的叮嚀,小心翼翼地對待一切。可這樣久了,又漸漸覺得自己像個木偶,總是機械地移動,挺可笑的。

從學校出來,一個人踏上那條灌木叢中的小路時,我才重新變成了自己。我又恢復了一個人在林子裡的歡快心情,又叫又跳,大聲呼喊那隻飛在頭頂的雲雀。當登上沙嶺之後,一眼看到那片小果園、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