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癖和發掘癖的現代人來說,是極為不可思議的事情。人們只是極其謹慎地從邊緣那兒掘開了一角,即發現了讓世界驚歎的兵馬俑——一小部分,他們個個甲冑在身,神情迷茫,全部望向東方……
那是帝王最後的旅程,也是他的終結之地,齊國,齊國,東方,東方——大海,三仙山。
東巡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大王最後滅亡的齊國又一度發生了什麼?這是我沉默的朋友紀及思考最多的問題。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從東部歸來後的發問:最後,徐福出海的船隊所裝的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紀及的回答是——種子——不是一般的種子,而是思想的種子。是的,就此,一部多年不得完成的重要著作被注入了靈魂。這被他稱為“內心的力量”。而我的“平行文字”也由此得以滋生。如果說這“平行文字”的一邊是嚴密的史實與推理,那麼它的另一邊則應該是爛漫的想象。而想象的根柢仍然要紮在真實的泥土中,是歷史的真相,是抻理開來的時間的皺褶。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談瀛洲(49)
人們都知道齊國的國都是富甲天下的臨淄。關於這個富裕的都城,仍然是《史記》給予了充分的記載,已成為後來人張口成誦的篇章:“齊地方二千餘里,帶甲數十萬,粟如丘山。三軍之良,五家之兵,進如鋒矢,戰如雷霆,解如風雨。即有軍役,未嘗倍泰山,絕清河,涉渤海也。臨淄之中七萬戶,臣竊度之,末下戶三男子,三七二十一萬,不待發於遠縣,而臨淄之卒固已二十一萬矣。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築彈琴、鬥雞走犬、六搏蹋鞠者。臨淄之途,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氣揚。”就是這樣一個現代都市,物質豐饒到了如此地步,國力強悍到了如此地步。而伴隨極其豐饒的物質,卻是更為燦爛的思想,這就是天下馳名的“稷下學派”:臨淄城的稷下學宮經歷了最輝煌的齊威王齊宣王時期,雲集天下名士,僅封為上大夫受到極大禮遇和尊崇的就有七十六人。這是天下學術與思想的中心,建築宏偉,人數眾多,是數千人的龐大隊伍。黃老學派、陰陽五行、墨家、名家、縱橫家、儒家,各種思想雲集交錯,百家爭鳴,辯理駁難,成為海內外精神思想史上的最大奇觀。稷下先生享受至高的尊崇,居“開第康莊之衢”的“高門大屋”,如孟子出門,隨行車輛竟多達四五十乘。他們“不治而議論”——即可以一味地高談闊論。
如此稷下學宮,前後時間長達一百五十餘年。
學宮衰敗之期,即是物質茂長糜爛之日。齊國滅了萊國,從此半島海角則成為它的腹地。漁鹽之利,再加上天下最大的冶煉基地,都在這個半島。齊國重商,臨淄是商業最發達的都城。臨淄大街上行駛的是華麗的車輛,車內鋪了厚厚的繡花氈毯,並設有精美的茶具和酒具。車輛行駛中,乘坐的貴族一邊飲酒一邊欣賞歌女的演奏。大街兩旁有無數的酒肆與綢莊、豪華客棧,*出沒招搖。鬥雞走犬之徒,聞名遐邇的拳手球王,都在這裡會集。各類賽事頻頻舉行,官商豪宴通宵達旦。當年孔子曾在臨淄聽過一場浩大的韶樂,竟陶醉到“三月不知肉味”。而今比這韶樂還要盛大的演奏比比皆是,不同的只是沒有了孔子那樣的耳朵,聽者都是一些大腹便便的王公子弟,一邊聽一邊大口吃酒吞肉。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一來一往,趨之若鶩。稷下先生不見,稷下學宮已廢。那些大言之士被盡情奚落之後,不得已紛紛西行。齊國士兵以前勇武過人,精銳之師令敵人聞風喪膽,所謂的“進如鋒矢,戰如雷霆”;而今甲冑閃亮,戰車轔轔,卻在拼死一吼的進攻中四散逃命。齊兵中看不中用,個個貪生怕死,已在鄰國傳為笑談。
富饒美麗的東萊之地,即東部海角,在齊國最昌盛之期,曾為強大的國家提供駿馬和絲綢,寶劍和鹽,更有淳于髡等數不清的精英學士。這個海角一度可以稱之為齊國的心,齊國的花園,齊國的禪房,更是齊國的魚米倉。而今這個海角已淪為以臨淄城為中心的帝王之都的豐厚的陪葬品,或肆意榨取的一塊膏脂。
時機已到,在燕趙韓魏楚先後盡滅之後,終於輪到了最強大的齊國的滅亡。
3
紀及認為嬴政的先族也在東方。“嬴姓的秦族起源於齊魯,秦人與商族同源,都屬於以鳥為圖騰的東夷族。秦人是經過了長期的西遷才來到了西部的。所以,只有東夷文化才是他們的母體文化。”紀及深厚的古學根柢令我無法懷疑,這使我想到秦始皇的東巡與求仙,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視為對故土的懷念——還有血脈裡流淌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