嗎?”
清�點頭又搖頭。他把湯缽往前推了推,走了。曲予透過窗子,見到清�正在看那隻八哥,眼裡好像汪著淚水。
曲予一刻不停地跑出屋子。先到母親窗外窺了一眼,見裡面只有母親一個人,合手坐著。他又一口氣跑到了閔葵住的那個小廂房跟前,隔著窗戶就聽到了陌生的聲音。那種不祥的響動讓他發慌,就顧不得敲門闖進去。有兩個男人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伸長胳膊撥開他們。閔葵躺在窄窄的小床上,頭被白紗布纏住了,通紅的血滲出來。他輕輕呼喚,她沒有聽到。
原來這兩個男人是常來曲府的醫生。屋子裡有一股濃烈的藥水味兒。
他握著她燙燙的手。後來她睜開了眼睛,一睜開就閃閃發亮,漆黑的眸子映著他。她說:“不怨老太太……少爺,等我能走路了,就回鄉下了。”
他撫摸她的手,像是什麼也沒有聽到。
原來她是被老太太用捶布棒槌擊傷的。那個微胖的、長了一雙美目的女人盯著她,長長的鼻中溝動了動,抓起了木棒槌。“還敢嗎?”“不敢了。”“怎麼個不敢?”“不敢了。”
她當時雙膝一軟跪下了。她沒有想到那個木棒槌會往那個地方打。而且自從跟隨老太太這些年,她沒有被主人擰過一下——而據說發火的女主人從來都是用手指擰人的,那是鑽心的疼痛啊。她毫無提防時木棒槌落下了,接著什麼也不知道了。她醒來就躺在這張小床上。
木槌擊中的傷口在後腦偏左一點。他明白了,那個人——就是“老太太”或“母親”,想一下子把這個身材小小的下人打死。只一下就打死。他渾身一震。
她沒有死,看來不會死了。他當著兩個醫生的面好好地親了親她。她竟然那麼順從、甜蜜地承受了。他捨不得再親她,她渴望地看著他。兩個醫生一齊咳著,一邊收拾刀剪棉花之類,一邊又一陣大咳。
他沒有發現兩個醫生是怎麼離去的。他坐在地上,這樣頭部與她躺平的身體差不多一樣高了。“她要把你一下打死。”閔葵驚訝著,連連否認:“不呀,她——老太太是管教我。”
“你好好養著吧,養得越快越好。”
“養好了,我就回鄉下啦。”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10)
“走吧,或許比鄉下還遠呢。”
“怎麼了?”
“不怎麼……”他雙手插進漆亮的頭髮中,很久都沒有抽出來。一會兒一隻燙燙的手也插進來,他就攥住了它。他把它端到眼前,看到了一絲絲裂紋。多麼粗糙的一隻手。這說明它為曲府、為那個有長長的鼻中溝的人不停地操勞。可是那個人要一下子打死她。那個人是一點也不能愛了,雖然她無比地愛我。愛自己的親生骨肉,一切動物都差不多,這說明不了什麼。看來她是一點也不能愛了,嗯,真可怕。他閉上眼睛吻著這小小的巴掌,覺得它像粗礫石。
七天過去了,閔葵頭上的紗布解掉了。原來半邊頭髮——那芬芳四溢的頭髮——都被剪掉了。傷口像巴掌那麼大。她仍不能起來走動。
又是七天,她第一次離開床。當她頭暈時,就趕緊扶住牆壁。
她開始收拾東西,要回鄉下了。記得是星期三的晚上,半夜,她驚動了曲予窗外的那隻八哥。它一頓混吵,她趕緊去推他的門。他們在暗影裡緊緊相擁。“我明天走了,少爺。”“我後天也走了,我們一起吧。”“別這麼說少爺。”“行,先不說,你明天半夜裡等我。”“我不敢少爺……”
第二天半夜,每週裡對開的客輪正無聲地靠在碼頭上。曲予扯著閔葵的手從曲府西北角的小門走出來,一直往碼頭走去。沒有風,這是多麼好的一個夜晚。原來這個海濱小城半夜裡睡得這麼好。
他們敲開了船長的那個有套間的客房,船長呼呼喘著開了門,當他開啟門廳的燈看清了來人時,立刻彎腰問候起來。曲予小聲說了幾句,船長慌慌地向黑影裡張望,連連說:“我擔不起,少爺!少爺!”曲予把什麼沉重的東西壓到他的掌心裡,他沉默了。
本來星期五的下午才要開船。為了安全起見,船長決定讓他們在套房裡休息一會兒,在天亮前的漆黑裡登船。那個上午,就是輪船在這個城市停留的這段時間,他們將在船艙裡度過。還是一等艙,更為令人驚喜的,還是他上一次旅行時住過的那一間。
下午三點整,陽光明媚,大客輪啟碇。照例是送別的喧譁。他們一直在艙裡。最後的時刻他再也忍不住,擠到了走上甲板的旅客中間。他只用眼角掃了一次送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