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7部分

上他離開了這個廢棄的家。她是遵照另一個老爺的旨意這樣做的——當時的寧周義正好回來探家,問起這邊的事兒,對寧吉的下落、家道的衰落、大火等等一概不感興趣,只是問起我的父親:

“怎樣一個孩子?”

“怪好的,大眼,特別伶俐哩!”

“那好,領他來吧。”

就這樣,父親被他的叔伯爺爺好好端詳了一番,腦殼被一再地撫摸。叔伯爺爺的手又大又溫暖。這可是一隻了不起的手,這隻手曾經觸碰過那個時代裡一大批呼風喚雨的人物,它有足夠的力量改變人的命運。他當即決定領走寧珂。因為直到那時他還沒有一個兒子,僅有的一個娃娃還是個女兒。叔伯爺爺留在老宅的妻子想留下我的父親,沒有成功。

2

寧珂跟在叔伯爺爺身邊,接受了當時最好的教育。寧周義堅持讓他宿在學校,只允許他週末回家一次,而且不准他乘坐家裡的汽車。對他最疼愛的是南方籍的奶奶阿萍,她更像他的母親,而且年齡比他的母親還要小几歲呢。他羞於跟她叫“奶奶”,她也常常只是叫他“你這個孩子”:“你這個孩子,快回家來!”“你這個孩子,怎麼不坐電車?”她沒有孩子,這會兒對寧珂傾注了全部的母愛。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22)

寧周義正焦慮於政事。他與其他幾個寧家人物不同的是,已經早早地放棄了對土地的熱情,把資產儘可能地轉移到幾個大城市去。他的錢莊、商店都有人代理,一直蒸蒸日上。但他的注意力如今差不多全不在生意上。在官場上週旋久了會變成兩種人:或者是更為狡獪精靈,或者是一顆心越來越沉。寧周義屬於後者。他與省長老爺在政見上分歧漸大,但私人友誼仍如從前。這些年他正考慮從一種處境中退出來,專心經營自己的物業資產,但又於心不忍。他對當時活躍著的幾個政黨派別都有褒貶。北方一些有實力的軍事人物對他並未忽略,其中有幾位還對他發出多次邀請,他都以各種藉口回絕了。他一生都想離槍遠一點。

他似乎並不太關心寧珂的學業。他說這種事兒有專門的一撥人去管教也就行了。“他們”指教師。而他只是特別關心孫子的身體,每個週末都要與他一塊兒到一個大廣場上去練投擲。休息時他們的談話也讓旁邊的阿萍笑。他問:“你爬過黿山最高峰嗎?”寧珂答:“想爬,後來離得遠了。以後吧。”“以後就太晚了。我七歲就爬過。”“啊呀。”“你在水裡能遊多遠,一口氣?”“幾尺遠……”“糟。如果落水了怎麼辦?”“那就……”

下一個週末他就領寧珂去一個露天游泳池了。寧珂第一次見到叔伯爺爺的*,它那麼光滑,被太陽曬得微黑,肌肉發達。總之它很好看又很有力氣。這個*一入水就變成了翻騰的蛟龍。它竟然可以騰躍自如,在水裡滑翔得多麼自由多麼優雅。叔伯爺爺喊他,他不得不躍入水中。可是一會兒他就開始呼救了,叔伯爺爺大笑著過來援助。

夜裡阿萍奶奶要陪他——如果寧周義熬夜做事或外出就陪得久一些。常了寧珂就盼叔伯爺爺不在。阿萍大概忽略了她這個孫子已經長大了,早過了擁在懷裡一邊撫摸一邊講故事的年齡;她總是把他的頭扳在胸口,輕輕梳理那光滑烏黑的頭髮。她把南方渲染得像一個仙境,這就使寧珂大大地原諒了自己的父親。他最感興趣的就是問父親臨走那些天的一些事情。

“我爸兇吧?”

“他很兇。最後那幾天沒有刮臉,胡楂兒黑得像個土匪。”

“馬呢?”

“大紅馬,拴在公家廄裡。它想主人,老要叫。”

“我想我爸。”

阿萍就摟緊他,臉靠著他圓圓的頭頂說:“你爸,你還是忘了你爸吧。他太喜歡南方的那道菜——太喜歡醉蝦了……”

他曾偷偷地要求阿萍奶奶做一次醉蝦,阿萍奶奶做了。醉蝦扣在一隻藍花小缽中,一掀蓋子就有幾隻蹦到桌上……寧珂絕不會將它們吞進肚裡。他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在想自己一去不歸的父親。

幾乎每天都要做關於那個人的夢。其實他連他的模樣都記不太清晰,因為自他懂事那天起父親就成了騎士,來去匆匆。他印象最深的只是那匹馬和那枝槍,他至今還記得父親一出大院就鞭打快馬,賓士在東邊那條馬路上的情形。馬尾巴飄起來,陽光把它照得真美。父親的身個多高?臉是什麼顏色?他都模模糊糊。身處這座熙熙攘攘的大城市,他時常想起父親。人好像都有這麼一段——專門琢磨自己的父親。

他回憶著母親斷斷續續講過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