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目光,那目光卻在追逐賓士的馬蹄,她的耳朵也在傾聽。我再也沒有母親了,她的魂靈飛走了,跟去了。那狂急焦躁的節奏啊,她一生都沒能合上那個節拍。這兒就留下了我,一個人,沉沒在黑夜裡。你的柔長的雙臂像索一樣捆緊了我,怕我也隨了去。我是一個含而不露的、微微帶幾分羞澀的年輕人,那馬蹄聲離我何等遙遠。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26)
你長時間佇立床前,呼吸輕輕的。你在暗中注視我,也許在看我緊緊合攏的眼睫。你終於忍不住,掀開剛剛焐熱的被子,把手放在我的面板上。手在全身移動。我閉著眼睛。你的手碰到了我的下頜,我緊緊咬著牙關。*的臂彎攏住了我的臉龐,你的濃重的氣息像大雨之中蘑菇的清香,鋪天蓋地而來。我彷彿看到了杏紅色的一片甜薯在陽光下,散著淡淡的亮色。我不知不覺中啟開嘴唇,咬住了你的胳膊。我輕輕地咬,我用力地咬了一下。
你的淚水灑下來,像雨澆在向日葵的葉子上。我鬆開嘴。你的手向上移動,撫過了我閉合的眼睛、額頭,它在額頭那兒停了一瞬,又向上。它最終停留在黑色的叢林中。這叢林茂密得深不見底,它在其中久久徘徊、搜尋、探覓。該結束了。你把軟軟的、散發著太陽味兒的被子拉一下,掖緊了邊角,然後匆匆親了一下我的額頭——剛才它就在那兒多停留了一會兒,彷彿在盤算和計劃最後這一吻的位置和時間。實行起來卻是如此的短暫。
你這之後總是飛快地離去,腳步聲像貓一樣輕巧。我的淚水譁一下流出。我不能忍受。
想起必然到來的那一天我就不能忍受。可是那一天之前我也不能忍受。嗒嗒馬蹄將踏碎一切鋪地的卵石。我告訴自己:開始了,我自己的事情開始了,我長大了。
我不代表誰,不代表那個英俊高大神采飛揚的男人,但我可以崇拜一匹紅馬。它的嘴巴和鼻孔從來沒有發出過凡俗之聲,含蓄完美到只剩下一個精神。這難以消逝的激揚鼓勵只有一次我就會牢牢地記住。那個不同凡響的人,就讓它飛起的蹄子把一個精緻的窩踏碎了,揚長而去。
想到這裡我才灑下淚水。這是給你的最後的淚水。或許我要背叛了。一個人不會沒有背叛。不過什麼樣的背叛才能比得上我的背叛呢?我愛你才要背叛——我終於說出了這個致命的字眼:我愛你愛你……我因此才要踏上那一條路。我要做個能夠愛的人。愛什麼?愛你和與你類似的一切。我愛你,愛你,並從此開始了一場難以被饒恕被寬容的背叛。我在無微不至的安撫照料下認識了一種可怕的真實。這一份讓我識別得真難,但我識別了。你是被掠奪來的。掠奪有各種各樣的方式,可以是暴力,是金錢的魔力,也可以是所謂的其他的魅力。但無論是什麼,掠奪就是掠奪。仁慈、寬厚、知識、權力,它們都有魅力。魅力也可以參與掠奪。我一門心思認定了你是被掠奪來的,於是就埋下了反叛的心腸。
當然我也不會忘記撫育之恩。我會做該做的事。我還會在不能忍受中忍受,就這樣終其一生。
那片紅木樹,葉子在風中抖動,像一片翱翔的秋鷺。我緊緊地盯著,把長長的嘶叫壓在喉下。我只是緊緊地盯著。
4
寧珂第一次來到這個海濱城市就有一種奇特的感覺。這兒的天氣有些陰鬱,這也影響了他的心情。比起生活了很久的省城,甚至比起他穿梭往來的其他幾個城市,這兒的格局都顯得小了些,街道也遠遠談不上繁華,甚至有點冷清。夜間,由於電力不足或小地方人才有的吝嗇,街燈太疏,人走在大街上簡直看不清路面。但這裡好像藏下了什麼特別的溫馨。海風中傳來的輪船的長鳴像啞嗓子的呼號,可是離得稍遠一些會聽出某種吉祥味兒。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27)
海關上的英國佬一胖一瘦,用奇怪的中國話與他交談,淡藍的眼睛一眨不眨像瓷球,他們喜歡穿白色的禮服。夫人們出奇地喜歡動物,貓和狗都成雙成對。她們看來非常願意與這位官僚巨賈的使者談話,顯然都注意到了對方是一個英俊的、有教養的東方少年——其實他已經是個青年了。她們眼裡的東方人或者特別顯小,或者乾脆相反。話題各種各樣,不厭其詳。夫人們多麼空虛。她們竟與他討論怎樣設法引進一種可愛的動物——聖華金小狐。這種動物是北美洲狗科動物中最小的一種,但每隻小狐卻需要一平方英里的活動空間。寧珂說:“啊,那說明它們是極不安分的。”“是的是的。但可愛極了。大眼睛,很亮的眼睛。臉有點灰,很生動的一張臉!鼻頭亮得像板栗,我吃過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