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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部分

子裡找來的幫工,最忙的季節還要加人。閒著的時候柺子四哥偶爾也到毛玉那裡去,他有一次從那兒歸來就想糾正我一個錯誤,說那女人不叫什麼“毛玉”,大半是“貓玉”。也許吧,因為她屋裡的確養了一隻肥胖油亮的黑白花大貓,像她一樣有了一把年紀,也同樣是狡黠,生氣勃勃。四哥對毛玉的評價是:這個女人能為大了。

他並沒有解釋她有什麼“能為”,只是隨口說了一句。我想那是指她坐享其成的本事吧。

我身上沉沉的,有些乏力。這種倦怠在過去是讓我厭惡的。我一個人走在葡萄樹陰下,儘可能不去驚動他人。在下午三四點鐘的這段時光裡,我透過一行行葡萄樹往南遙望——那是園藝場西南邊一點兒,就在那個地方,幾十年前也有一片不大的園子,園子當心也有一座茅屋,我就是在那兒出生的。多麼不可思議啊,我現在正不知不覺地複製著自己的童年……一遍遍想著母親和外祖母,還有父親和外祖父。他們的命運起伏坎坷,構成了一部悲慘的傳奇。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男人——父親直到離開人世的那一天,不,直到今天,沉冤仍然未能昭雪。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園》(4)

我的思緒長時間停留在一棵巨大的李子樹上,它就在當年的茅屋旁,讓我一遍遍攀爬依偎。在樹上,我會久久遙望南邊的山影;下了樹,我就纏著外祖母講一個個故事……一切如在眼前,時光輕輕一晃,幾十年就過去了。如今那個攀爬大李子樹的人四十歲了,在這個秋天的下午正一陣陣莫名的惶悚,急於尋找依戀、愛護和關照。如果這時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媽媽迎面走過來,哪怕她不說一句話,只把手扶在我的肩頭,靜靜地望我一眼,我也會湧出滿心的感激。

葡萄馬上全部成熟了。第一批葡萄就要採收。那些紫黑的顆粒真正是圓潤如珠,我的那個朋友——酒廠工程師又要朝它們豎起拇指了……可是這個秋天好像太長了一點兒,這是個遲遲走不到盡頭的秋天。

一隻鷹正從空中俯視我的葡萄園。它會看到什麼?一片寬闊的原野上有一片不大的、挺好的綠洲。它那麼規整,茂盛,四周圍了籬笆,白色的石樁葡萄架井然有序,像一排排站立計程車兵。它的中間是一座古舊茅屋。茅屋四周是香椿樹,是馬尾松。它在荒原上顯得這麼孤單和高傲。那隻鷹也許在心底發出了嘲笑——它嘲笑一箇中年人走在自己的人生之旅上,一不小心就陷入了一個古老的圈套。

如果真是一個圈套,那麼設定它的又是誰?是這片荒原上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嗎?我搖搖頭。真是荒唐。我在這個下午竟然變得焦灼起來,老想找一個埋怨的物件。小茅屋裡就放了我的行李,它使我看上去就像個匆匆過客,好像我隨時都可以拎起來就走。

直到今天下午我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了:我在這個茅屋裡生活了整整三年。這三年好像一閃而過,什麼也沒有留下來,甚至也沒有留下我期待的那種欣慰感和滿足感。我當年從遙遠的那座城市來到這裡時,到處還是一片新鮮和陌生;可是今天我對此已經無動於衷。我想極力追溯三年前的那種激動、那種深深的眷戀……我從頭仔細回顧這一切,從頭咀嚼。

當年啊,一棵棵葡萄樹為什麼微笑?

陽光從葡萄葉隙裡零零散散飄落到身上。我迎著葉隙望去,刺眼的陽光又讓我閉上雙目。“三四點鐘,三四點鐘,下午……”我自語著,品咂著這一刻若有若無的領悟。

我在一棵葡萄樹下放慢了步子,離它越來越近。好像我第一次看到這棵葡萄樹一樣。多好的葡萄藤蔓,多麼結實的藤蔓,粗壯有力,在春天和冬天被精心地修剪過,經過一個溫暖的夏天,它飽含汁水;從暴起的褐色斑皮上,一根根細小的綠枝又抽出來,正沿著支架上的鐵絲攀援。它的樣子讓我想起一種奇怪的舞蹈。一對對葉片相互眺望,流露出頑皮的神色:它們下邊就是肥大的葡萄串穗,沉甸甸飽脹脹,往下墜著,像乳房飽含了甘甜的汁水,這會兒正急著哺育。它們哺育誰呢?我眼前閃現出一對水靈靈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遙遠、遙遠的一個人……又一個人……一個稚嫩的、純潔的永遠牽掛著我的人。是她和他的眼睛嗎?

所有的葡萄串穗都飽脹著,向著一個方向垂掛。它們的乳汁彷彿會在一瞬間噴射出來,濺你滿身滿臉。我不知怎麼抬起了雙手——我的手在陽光下清晰起來,它筋脈暴起,汗毛稀疏,粗糙不堪。手指像芋頭皮。這雙手如果按在城裡人的臉上,他們會大聲尖叫:“像砂紙一樣!”我這會兒就用這“砂紙”打磨了一下自己的臉,然後把一個枯敗的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