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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部分

六週歲。與我完全不同的是,她那時正被包裹在一層天鵝絨做成的小搖籃裡。也是這一年,她的父親正好出版了那兩大冊了不起的著作,成為一個地質界人人知曉的體面人物。大概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這個後來被稱作“柏老”的人留起了背頭——而在我眼裡,一般人是不能留背頭的,一個人必須到了一定的年齡、有了一定的資歷和名聲之後才會留起一個大背頭。想想看,全部頭髮向後梳理,露出一個大大的腦殼,多麼氣派多麼威嚴,它在我們這個地方可不是隨便就能留的。

柏慧在初中二年級擔任了少年合唱隊的隊長。從那時起她就能彈一手好鋼琴,但她的小提琴拉得不太好。有個和她一塊兒長大的小男孩教她拉小提琴——小男孩技藝高超。後來,就像一條河流分開的兩道支汊一樣,他們流向了不同的土地。柏慧上了父親的地質學院,而那個童年夥伴卻提前一年到了市歌舞劇院,成了“第一小提琴手”——這大概就是柏慧經常去看歌劇的緣故吧。

她後來曾經向我指點過那個小提琴手:他果然長得漂亮,漆黑漆黑的眼睛,有點拳曲的頭髮;我不知道這種拳曲是自然生成的,還是用什麼辦法做出來的,反正這樣一來也多少增加了那傢伙的帥氣。他略微有點兒發胖,但並不臃腫,坐在那兒另有一種魅力;站起的時候,你會覺得他的確是某個領域裡的權威人物:沉著、鎮定,嘴角緊緊抿著。不過他身上不知哪個地方刺疼了我,也許是那種天生的優越感什麼的,不知道。

後來,當我第三次或第四次去看演出時,總算明白了這種反感是從哪兒生出來的——原來他的小腹大了一點兒,看上去那個地方鼓起了一塊,像一個渾圓的丘陵。我明白了,就是因為這個我才不喜歡他;我甚至想勸阻柏慧再也不要來看演出了,更不要和他頻繁來往。試想,當一個男子腆著小腹出現在柏老家的時候,那一定是讓人膩歪透了。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憶阿雅》(70)

柏慧聽了我的話總要發笑,儘管我沒有把意思全部表達出來,她還是明白了,笑個不停。我當時認為她絕對不會愛上他吧。因為她可算是一個有主意有心勁兒的姑娘,特別有眼光,很能理解事物,理解更深一層的含義。我想在我周圍的生活中,無論是過去還是今天,也可能還包括未來,都不會出現很多像柏慧這樣靈慧的女子。她不像我們平時所見到的那種聰明姑娘:故作鎮靜,用一層孤傲包裹著自己,實際上卻淺薄粗俗得很——她們往往被自己的聰明所誤,只看到鼻尖前邊一點,成為生活中最大的受害者,最後只得把說不出的懊悔留給自己——可她們又絕對不會承認這一切,只是硬撐著,這樣直到蒼老,直到有了後一代,整個生命鬱郁不快地結束……

而柏慧不僅是敏慧,而且還出奇的直爽,就像所有正直的人那樣。她能告訴你自己正渴望什麼、擔心什麼、憂慮什麼。在後來的日子裡,特別是在我們分手之後的那些年裡,她的表現也進一步證明了我如上的判斷。那時我又一次意識到:她多麼可愛,錯失了她,對於我的一生都是一個極大的錯誤。可是沒有辦法,人這一生就是這樣——從過去到現在,悔疚是無用的。

要命的是,她不該觸犯我心中的那種東西,因為那對於我是神聖的,不容褻瀆的。她在未曾察覺的時候就深深地傷害了我和我們一家,我無法承受,無法忍受……

她面對的是一個從苦難深淵裡逃出來的人,從山一樣堆積的怨憤中掙扎出來的一個人啊。

3

那個擁有一支鋼筆的年輕幹部介紹我住進了一戶人家,這才使我有了一個比較安定的住處。我於是像很多戰爭年代的人一樣,有了自己的“房東”——她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

她的男人在外地做礦工,她一個人領著兩個滿是鼻涕的小孩過日子,非常清苦也非常寂寞。她跟那個幹部約定,讓我住在她空著的一間屋子裡,由這個小村子撥給一份口糧,我和他們全家合炊。我空閒時可以幫她做點兒雜活,還可以為她那兩個滿是鼻涕的孩子輔導功課。因為我靠自修已經學完了好幾冊書,完全可以做孩子的老師。我多麼愉快地接受了這一切。這個中年婦女沒事了就纏住別人講話,一口氣可以講上很多很多往事,讓人聽得心煩。她告訴我這個村子裡誰是一個愛偷東西的人,誰是一個狡猾的販子,誰是流氓,誰是扒手,誰是最有意思的人,誰是最惡毒的人……

虧了她的一張嘴,我才一下子知道了這麼多花花色色的事情。她告訴我,這個村子裡的會計是一個真正的流氓,他有一次半夜跳進院裡,欺負她男人不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