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自己的一片田園?農場?這談何容易啊……
“帆帆告訴我,她還記得父親在世時怎樣跟上他去田裡勞動、逮螞蚱——那是多麼大的一片玉米地啊,蟈蟈總是在裡面唱;還有,玉米地裡什麼都有,小貓、小兔子、小鵪鶉、小豬和狗……活兒忙完了就去海邊打魚,爸爸和人一起駕船出海,她就在岸上玩沙子,一抬頭看見海里的帆,立刻就跳起來喊啊……她說自己這一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有一大片地——她要把它蒔弄得像花園一樣!我說會的,我們一定會的!”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無邊的遊蕩(39)
凱平由於高興和激動,眼睛裡閃動著若有若無的淚花。
我卻在想正在淪陷的東部——那裡也有我的田園之夢,可惜它正在破滅……我不願在這個時刻說到它,只是在心裡為他們祝福。
“我就在這裡等她,等她……”
驚變
1
這是一個可怕的初秋,這個季節對於我和凱平一定會格外深刻地被記憶。我又去了一次東部平原,在進入最後掙扎的那片田園旁邊待著,就因為聽不下陣陣呻吟,最後還是歸來。我有點落魄,比失敗者還要多一層狼狽。我與凱平相似,都面臨著重新選擇,都需要再次出發。
橡樹路同樣是我的竭力迴避之地。在那個有著一棵大橡樹的院落裡,以前我會滿心歡欣地和岳母一起,蹲在地上尋找跌落的橡實——它們還沒有成熟就被陣風吹落了,連同一個毛茸茸的假種皮一塊兒藏在草叢裡。內弟小鹿有時也和我們一起找橡實,這個總是歡天喜地的小夥子不太像這個橡樹之家走出來的人。他在少年體工隊裡打排球,偶爾領來幾個吵吵嚷嚷的少男少女。可是這個秋天一陣陣北風颳過,我連是否跌落了橡實都不知道。岳父肯定與雜誌社的婁萌女士打過招呼,她竟破例應允我重回原單位去。這是一件多麼大的美事,梅子知道了首先激動起來,說看吧,還是父親啊!我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似乎沒有想過,在東部平原上,在那片即將失去的田園上,我有多少流散的朋友——他們在寒風裡沒著沒落浪跡的日子裡,我能夠躲到城裡這間熱烘烘的小窩裡嗎?別說是一個人,就是一條懂事的狗都會不安,它將一躥而起,奔向那片曠野……
我真的像一條狗那樣在街頭躥著。我無法停息,無法在一個地方稍稍安歇。小鹿有一天真的捧來了一些剝得光溜溜的橡實,卻發現我如此地無心無緒。心無皺褶的少年瞪著那雙清澈的大眼,頑皮地伸著舌頭,轉了幾圈就走了。我搖搖晃晃一直走上街頭,似乎想也沒想就登上了某路公交車,一直向著城市邊緣駛去。
這座久違的鬧市孤屋啊,仍然住著一位滿懷熱望的青年,隱下了一個急欲展翅的飛行員嗎?小屋靜靜的,一些落葉在院牆處打旋。門沒有關,敲幾下,沒有回應。當我推門進入時才發現:主人正充滿警覺地站在院門一側,雙目炯炯盯著來人。當他看出來人是我,嘴角抖了一下,緊緊攥住了我的手臂。我的到來顯然出乎他的預料。
這個傢伙嘗過了孤獨的滋味。他這樣的年齡完全不適合這樣的生活。還有就是,不久前他還是一隻翱翔藍天的雄鷹啊。我發現屋內有一本本夾了紙條的書,到處是散落的菸蒂。一望而知,這兒是沉迷的閱讀,是無人光顧的單身生活。他看著我,好像在問:去了哪裡?這麼久?我想從他疲倦的眉宇間看到一點令人振奮的東西,沒有。我一路上還想:如果這個孤屋換了主人,我一點都不會驚訝。但是沒有,這兒一切如舊——像已經存在了一百年那樣陳舊,毫無生氣。
這種等待有點可怕,讓任何人都無法消受。我想問:老夥計,我們分開的這段時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你怎麼還羈留在這裡?
他沒有多少話,好像再也不願抖摟心事,只忙著為我煮茶:他開始嘗試一種老茶,用一個軍用小鋁鍋煎了很久,直煎得顏色發黑。我們一人一大杯。初飲有一種舊衣服的味道,慢慢香氣出來了,直抵心底。“啊,真濃!”他終於嘆出一聲,砰一聲放下杯子。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無邊的遊蕩(40)
我揩了揩額上細小的汗珠,直通通地問了句:“絆住了?”
“不知道。”
很怪的回答。我看著他,發現這眉毛間多了一道深深的豎紋,它成為一個嶄新的標記。“你會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又抓起煙來——這時我才看到他的幾片指甲是黃的。他吸著,使勁眯著眼,“就快有訊息了,我是說,戰鬥就要打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