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宋鐵剛家裡出來,明月宛如被抽了線繩的木偶,每行一步,都像是失了力氣。
月上樹梢,手電筒成了擺設,她用木棍劃拉著地面,孤獨地朝學校走去。
時間尚早,可路邊的民居家家閉戶,黑燈瞎火,聽不到一絲人聲。
忽然,她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急沓凌亂的腳步聲,“明老師,明老師。”
明月回頭,看到宋鐵剛瘦竹節一般筆直的身影正朝她奔跑過來。
“老師,我送你回學校。”
明月眼底一酸,伸手,摸了摸宋鐵剛汗溼的額頭,“老師認得路,你回去吧。”
宋鐵剛搖頭,“不行,夜裡路黑,萬一遇上壞人就麻煩了。”
壞人?
宋老蔫嗎?
最近一段時間沒看到那個令人厭惡的老東西,她都把壞人是什麼給忘了。
“好吧,你陪老師走走。正好,我也想和你聊聊。”明月說。
她開啟手電,照著路,兩人慢慢朝前走。
“鐵剛,這次考試你沒寫作文,為什麼?”明月偏頭問身側的少年。
宋鐵剛抿著嘴,似是做著激烈的思想鬥爭。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回答說:“我……我寫不出來。”
明月摸了摸他的頭髮,柔聲說:“沒關係。這個題目,老師也寫不出來。”
宋鐵剛身子一震,朝明月投來詫異的一瞥,“老師……”
明月笑了笑,說:“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所以,公平起見,我用我的秘密同你交換,好不好?”
宋鐵剛的眼睛裡燃氣亮光,“好。”
“其實老師和你一樣,只有一個名義上的父親。而且,我們的母親,都不是正常死亡。”明月語氣平緩地說道。
宋鐵剛一臉震愕地看著明月。
眼底一掠而過的傷痛讓明月看到一個負重行走的少年真實的模樣。
“世上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眼睜睜地看著最親的親人血淋淋地離開自己,我和你,都曾經歷過那樣痛徹心扉的時刻。痛悔、恐懼、絕望、甚至是憤怒。覺得世界一下子變成黑暗的地獄,希望之光永遠也不會到來。”
明月望了望凝神傾聽她說話的宋鐵剛,摸了摸他的頭髮,繼續說:“老師也曾經歷過地獄般的時刻,也曾和你一樣厭惡整個世界,痛恨奪走我的幸福之源的人。鐵剛,你能告訴老師,死亡是什麼嗎?”
“死亡就是媽媽死了,她躺在山崖下面,渾身是血,不睜眼,也不會叫我……”宋鐵剛神情麻木地回答。
“你想媽媽嗎?”明月問道。
宋鐵剛久久沒有回答,但他低下頭的時候,明月看到他的眼睛裡滴落的晶瑩。
“我知道你想你的媽媽,就像我也想我的媽媽一樣,想念她活著的樣子。沒錯,她們是離開了我們,去了一個我們永遠也找不到她們的地方。但是,老師想對你說,死亡並不是生命的終點,正因為與她們有著共同的美好的記憶,所以,即使她們再也不會回來,可記憶卻永遠活著。而她們,也活在我們的愛裡,永遠不會消失。鐵剛,老師想說,只要我們不去選擇遺忘,她們就永遠也不會‘死’。而選擇遺忘記憶,用她們完全不贊成的方式活著,那才是生命的終點,你的媽媽也就真正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你能明白嗎?”
宋鐵剛若有所思地點頭。
“看到她們以那種慘烈的方式逝去,我們難過,追思,但是不能頹唐,沮喪,因為生命珍貴,每個人失去生命都不會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所以,活好當下,珍視生命,才是對逝去親人最大的尊重。鐵剛,你覺得老師說的有道理嗎?”明月目光閃亮地看著眼前的少年。
“我想媽媽,很想很想她……”宋鐵剛忽然哭了,明月鼻子一酸,上前,一把攬住他的頭,偎到她的懷裡。
“哭吧,在老師這裡,你可以盡情地流眼淚。”明月安慰他。
“我恨我爹,我恨我爹……”宋鐵剛哭泣著吼道。
明月理解宋鐵剛,因為感同身受。比起宋鐵剛,她只怕更慘,因為她連一點點的父愛都沒有享受過。
她拍撫著宋鐵剛的脊背,鼻音濃重地說:“那你為什麼不把這些心裡話寫進作文裡去呢?”
宋鐵剛抽噎著說:“老師,我怕……怕丟人。而且,我還恨,恨他們,恨那個新媽媽,她對我爺不好……”
明月按住他的後腦勺,用力揉了揉,“這有什麼丟人的,勇敢點,把心裡話都說出來,老師替你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