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很久沒有碰觸過內心裡潛藏的傷口,一旦開啟記憶的閘門,那些不堪回首的傷痛過往,那段步履艱難的療傷之路,那些靜夜裡痛悔自責的眼淚,像是傍晚漲潮的大海一樣奔騰翻湧,令劉素雲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劉素雲用明月遞來的紙巾擦了擦眼淚,聲音低啞地說:“我的情緒過於激動了,沒有嚇到你吧?”
“沒有。您覺得好了點嗎?”明月又遞給她幾張紙巾。
劉素雲接過紙巾,壓著眼睛,嗆聲笑了笑,說:“好多了,當年在醫院,醫生告訴我孩子已經死亡救不回來的時候,我好像也沒哭得這麼痛。看來我真是老了,心態比以前脆弱了不少,連情緒也無法自控。”
劉素雲摸索到明月的手,輕輕撫摸著說:“讓你見笑了。”
“您還沒告訴我,救您的是誰?”明月好奇地問道。
那個見義勇為的軍人,給她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似乎是她認識的人,又不敢肯定。
劉素雲笑了笑,嘆息道:“是你的爸爸,明冠宏。”
明月訝然一愣,隨即又覺瞭然。
原來她心中隱隱的猜想是對的,當年救劉素雲於危難的軍人竟真的是她的父親,明冠宏。
“是不是覺得很驚訝?我在醫院急診中心見到他的時候,我也驚訝得不得了,十幾年了,我曾無數次想象遇見救命恩人的情景,卻不想是在皖州,是在他病情危重的時刻。我作為呼吸內科醫生參與了他的急救過程,也算是救了他一命,多少償還了我欠他的恩情。後來,他轉危為安,從急診中心轉到心臟內科病房,我去看望他,卻看到他,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因為差點見不到女兒,蒙著被子無聲痛哭的一幕。”劉素雲說到這兒頓住,她試探著問明月:“你如果不想聽他的事,我們可以聊聊別的。”
明冠宏和明月的關係是家中的致命雷區,是她和明冠宏之間一直小心規避的話題。明月從小到大,因為距離感和誤解始終排斥抗拒她的父親,尤其當她的母親自殺身亡之後,明冠宏未經女兒的同意自作主張和她組建新的家庭,更是令原本就劍拔弩張的父女關係雪上加霜,這些年,性格、脾氣尤為相似,同樣倔強驕傲的兩人更是斷了聯絡,形同陌路。
其實,造成這局面的原因不外乎一個,那就是缺乏必要的溝通。當年,明冠宏忙於部隊的工作無暇照顧遠在千里之外的妻女,以至於妻子鬱鬱寡歡患上抑鬱症走了極端,而寄人籬下的女兒卻因為缺乏家庭關愛,受到寄養的舅舅一家欺侮虐待性格變得敏感而又偏激。
如果當年明冠宏能夠意識到他的失誤,在妻子出事之後第一時間把女兒接到身邊一起生活,或許之後,他們的關係還有修復的可能。
但明冠宏卻因為無法面對妻子猝然離世的打擊而變得消沉而又頹喪,為了女兒,他放棄即將升遷的大好機會,毅然決然脫下軍裝,離開了自己奮鬥了半生的軍營,轉業回到地方成了一名民政幹部。陌生繁瑣的工作崗位,機關單位人事關係的複雜與多變,壓力與日俱增,他的心情每日處於焦灼彷徨的狀態之下,甚至一度懷疑自己的能力,於是,他沒日沒夜的加班,像個初入社會的職場人一樣拼命的去適應環境,適應他根本不熟悉的生活。
八小時以外,他的生活亦是一片混亂。潛意識裡,他有些害怕和女兒單獨相處,因為女兒和去世的妻子長得太過相像,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心口上血淋淋的傷口。他不斷給自己加碼,用超負荷的工作量麻痺自己,久而久之,心臟負擔不了那麼大的壓力,某天,他突發心絞痛,昏倒在工作崗位上。
如果說劉素雲在醫院遇到十幾年前的救命恩人是個奇蹟,那麼,一個鐵骨錚錚的男人流著淚向她傾訴他的傷痛過往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意外。
或許人壓抑久了,都會迫切需要一個傾瀉情緒的出口,而她,就是他在對的時間,選的那個出口。
劉素雲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在聽了他斷斷續續的講述之後,她會像個真正的女人一樣,母性爆發,上前,抱住了那個鋼鐵一樣流淚的男人。
“明冠宏,你若不嫌棄我是離過婚的女人,不如,我們湊著過一家子。”同樣淚流滿面的她,用從未有過的勇敢期盼的眼神看著他說。
明冠宏當時的表情她能記一輩子。
那樣的沉默,古井一樣,激不起一絲微瀾。
她擦去他臉上的淚水,凝視著他烏黑無波的眼睛,說:“我不會生育,也沒有子女,今後,你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我會一輩子對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