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跋
寫這個小文的時候,我正在北京一座老宅院裡,是二進深的。這院子經過收拾,已重顯它昔日的味道,我一位臺灣朋友以不菲的價格買下來。朋友臺灣出生,現在北京做事,買下這個院子是她的孝心,只是為了滿足她祖母一個願望而已,祖母小時候在這裡出生,長大,後去臺灣,但思歸之心六十年如一日,她想念北京的這個家。
我去看老人時,老人一頭白髮,竟是粉光脂滑,一派民國範兒,她細述家世給我們聽,還拿出來一隻盒子,裡面有一方端硯,一雙手鐲,一副耳環,一枚約指…‥因為年深日久之故,那一點一點黴綠的鏽跡,讓人無端生出許多思慕來。
而這種思慕,是閨閣的也是人世的。
院子裡新種的海棠與石榴還不成氣候,唯有那棵有兩抱粗的老槐依舊枝葉如蓋,風過處,似有人聲…‥也不過了了數語,卻風花飛落,歲序無言。
屋裡白髮的祖母,曾是它的一代佳人。
執子之手,兩不相棄。
霎時光陰值千金。
卷一:春夢(1)
胭脂硯
硯。
明代萬曆年間,蘭溪才女陸靜,“以脂筆書字,落紅滿紙。”坊間傳說這白紙紅字即從她始。真是有創意。抑或是寫字的時候,筆蘸錯了地方,一不小心,筆便落到了水粉胭脂盒裡,結果是一場*啊。
沾著飽滿的胭脂,落筆於紙上,所寫的文字,稱為脂筆。那一種風華,於那薛濤的紅箋小字相比,亦更另有一段溫柔。大約這種寫法風行於明代,用細潤的胭脂色寫字是一種太風雅的事,無論是良家深院的才子婦還是青樓的豔姝,都喜這樣寫詩寄懷。總覺得提起筆沾上這樣的色,心裡肯定會有一種曖昧,有一種情愫淡淡繚繞,那個人兒開啟來捧在手裡,心裡也不禁一漾一漾的。
於是我的熱情也被點燃,攤開紙開始寫脂硯。
脂硯兩個字又覺太單,於是標題寫上胭脂硯。
脂硯,一是胭脂作墨,所謂滿紙落紅,是那硯裡調的並非墨,而是胭脂,亦謂脂硯。
二即是說硯本身,即是明代江南名媛薛素素曾經用過的硯,名字叫做“脂硯”。
而真正有故事的正是薛素素的硯。
即是深情評述《石頭記》的脂硯齋的那枚脂硯之前身。而薛素素的這方脂硯來歷曲折且風雅,是明朝才子王穉登送給薛素素的舊物。
這枚硯,因硯身有一抹胭脂色,故而得名,是兩人傳情之物,所以僅此一枚,神秘而有身價。
吳萬有本是蘇州硯匠,秀儒文士常來他這裡尋一些文房雅器。
一日王穉登信步來訪吳萬有,江南的春天,繁花欲敗,葉暗紅稀,屋內卻陰潤潤的,這時吳萬有拿出一方小端硯來,在錦字格的窗下,王穉登看到了這方端硯,硯身小可盈握,硯質也細,隱約可見胭脂暈及魚腦紋。
王穉登一看便喜歡上了,他仔細打打量那硯,小硯寬一寸五分許,高一寸九分許,硯身微呈橢圓形,刻成果狀,上端兩個果葉左右紛披,尤其是那一點胭脂暈,使他立刻想到了薛素素,這樣的雅器只配得上卿卿潤娘(薛素素字潤娘)。
那一點胭脂暈色撩撥了他,他即刻買下,並賦詩一首,使人刻於硯背上:調硯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點,餘潤拂蘭芝。
後背有王稚登題的銘文。
稚登將此硯以精緻的珊瑚紅漆盒貯之,並在盒蓋子上刻薛素素像,細細暗暗的花紋。
盒子上的素素像憑欄立於幃前,刻功很是纖雅。
右上篆刻有“紅顏素心”四字。
左下落款“杜陵內史”小方印。
杜陵內史即為仇十洲之女仇珠。
仇珠在明代的畫壇中,是少數很有地位的幾位女畫家之一,她承其家學,作畫常使用原色,大青大綠,色調豔麗厚重,體現了殷實的華麗之美,大有乃父之風。這與素聊畫藝大相徑庭。
薛素素當年即是用這枚脂硯揮灑才情,風花遍野,那一種幽柔,是她精心布的網。
王穉登便是薛素素的網中人。
王穉登是吳中才子。只是這人官運不順暢,因為才名譽滿,曾被人推薦於當朝皇上,卻始終未果。後與吳中大畫家文徵明交往甚厚,後人說他“主詞翰之席”。好友王世貞去世後,穉登為救其因禍而入獄的兒子,傾其所有,因而被吳中名士稱為風義之舉。
吳中這個地方真是好,依著太湖流域的魚米之肥,而錦繡繁華、溫柔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