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處逆境中找到溝通的機會呢?
沒有機會了,爸爸在1974年年初回到家裡,我們一家團聚了。彭老總則在這一年的11月因直腸癌不治,逝世在301醫院14病室的那間與爸爸同處一個走廊的病房裡。一代名將彭德懷在這裡孤獨地離開人間,他病重期間一再要求為他作出公正的結論。他去世後,遺體被秘密火化並化名送至四川。
劫後餘生的團聚,因那麼多人沒能夠團聚而顯得黯淡。慶幸之餘,一種痛定思痛的氣氛在我們家瀰漫開來。
28。好日子
但是我給自然的法則是禁止他永遠在樂園裡住下去。
——《失樂園》405頁
經張愛萍同志介紹,爸爸決定到福州去治腿。福州有一位林姓祖傳中醫骨科醫師,對於骨科的各種疾病都有一些獨特的治療辦法。現在回想起來,爸爸一直到死都沒有接受過自己已經喪失站立和行走能力的事實,所以他一聽到這個訊息就動了心。
當時在福州工作的一些領導同志,福州軍區司令員皮定均,政治委員李志民、福州省委書記廖志高都非常熱情地歡迎我們去。儘管上面對爸爸的出行還有各種各樣的規定,什麼不許稱首長,不許公開身份,不許隨便會見客人等等。但是當我們到達福州,見到這些叔叔的時候,從他們的眼神和攙扶爸爸的姿態裡,我們看到了戰友重逢之後的欣喜和對一個歷經磨難仍能保持本色的老戰士的崇敬。這種感情自然超越了任何規定的限制。在他們的安排下,爸爸有了一個愉快舒適的休養環境,在前後兩年多的時間裡,身心得到了一次徹底的休息。
這是一段十分美好,令我永世難忘的時光。我從日常生活的角度去認識和觀察爸爸,這在我們父女的共同經歷中是絕無僅有的。在這些日子裡,我會常常覺得爸爸離我十分遙遠。六年的隔絕造成了一段空白,六年的苦難成為爸爸和所有人之間的一個鴻溝。面對這個身心疲憊的老人,我不得不小心翼翼,百倍經心,生怕在無意之中觸動了他內心深處那些巨大傷痛。但是這種狀態很快過去了。在那個靜謐的,被高大的玉蘭樹和木棉樹遮掩的院子裡,在福州湯井巷一號那清香、潤溼的空氣裡,在那些被翠綠的竹林環抱的池塘邊,在那些青苔和落葉蓋滿的石子小路上,我們的心很快都舒展開來。
爸媽和我三個人在那個很大很深的院落裡一點也不感到寂寞。我甚至幻想和希望我們會從此被世人遺忘。我們每日早起的互相問候,白晝裡無休無止的談話,晚間依依不捨的道別都充滿了那麼柔美的含義:深長的愛護、周到的體貼。我原來以為只有陷在熱戀中的情人才會如此行事。
一天下午,我在離爸爸窗下不遠處閒坐。透過一扇半開玻璃窗的折射,我看到他在房中讀報。大約因“文革”耽誤了浪漫年華,所以信不信由你,反正那天已經二十有四的我,手裡不僅真的拿了一把吉他,而且曼聲彈唱,做小女子狀。我彈著,唱著,忽然有些不能專注,一抬頭,看見爸爸已把報紙放在一邊,他的眼睛望著我該在的地方(因為他實際上是無法看到我的),臉上是一副被感動的神情。我彈了許久,也唱了許久,爸爸也就那樣子坐了許久,聽了許久,一直到夕陽西下。我在心裡祈禱時間就此停止,就此停止,讓我和爸爸永遠停留在這飄逸空靈的一刻吧。我忽然想到,世界上有一種或者很多種我們原來根本不知道或者不理解的美好生活方式,崇尚恬淡、親情,崇尚內心的平靜和與世無爭。我懷疑在那一刻,又是我出生時睡過的那個怪箱子在作祟,在操演它的人生在世的幸福極致了。但我知道,這種東西離我們,至少是離爸爸太遙遠,我們永遠不可能到達那種境界。
爸爸治腿是一件太艱苦的事情。一開始,醫生們也沒有什麼信心。但老爸卻滿懷希望,並且認真投入,按時治療,按時服藥,對任何醫囑都執行得不打一點折扣,最累人的是要按時鍛鍊。建國以後,因為毛澤東的工作習慣,爸爸他們這些人都成了晚睡晚起的人。但那段時間,爸爸是我們院子裡起得最早的人。我每天都在爸爸練走的聲音中醒來,那雙柺在水泥地上發出的聲音在我的夢中是柔和而不帶有任何血腥氣的。院子太大了,打掃起來很困難,很多小路上都長滿了草,但爸爸每天練走的路上卻寸草不生。看爸爸這樣,我經常感到害怕,萬一治療不成功怎麼得了!
不過後來我放心了。爸爸越走越好。先是媽媽看出來,後來我看出來,醫生們也終於看出來了,因為他們的預言也不像以前那樣含糊其辭,這種藥物的療效和這種鍛鍊方法的好處也被他們總結歸納得十分充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