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涯的狡猾就在於此,在公主府中,假戲真做地地坦誠心意;後又在玄真觀裡,又趁她心緒大亂時,將可能的拒絕和遲疑都堵為一句“等待”;現在,竟然以寶姐姐與雲妹妹為引,封堵得她無法再推諉這個話題。
若是別人這般“算計”她,她早發了性子,或是甩頭就走,或是乾脆哭一通;可雲涯卻連委屈的下風都不留給她。無論是作為郡王,還是太子,雲涯都待她太好、太真,讓她甚至有一種負罪感:別人這般待她,她又如何能遲遲不交付出真心?
看著黛玉垂眸不語的模樣,雲涯不禁有一絲後悔——或許,還是逼得太緊了。
黛玉卻忽然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其實,我以前覺得,我與寶姐姐、雲妹妹的命運,本該是連在一起的。可是,冥冥之中,卻不一樣了……比起她們,我太過幸運;有時候,我甚至在想,世間女子的各樣氣運,我佔得、真的太多了。”
轉世重生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只得如此解釋;黛玉心中,確實也是這般想的。
雲涯皺眉,不解:“你是說,你覺得你搶了她們的氣運?”
“不,誰都不欠誰。”黛玉誠實的搖頭,雙眸清澈如水,“我與她們之間,無論是去搶、去爭,甚至是去恨,到最後,都沒有任何意思。”前世,她們都是可悲又可笑的“情天孽種”,被同一份冷漠的命運束縛致死,“我只是覺得自己太過幸運,能掙出來。”
世間的事,世人的命,皆是三分人、七分己。愛人者,須得自愛、自敬,須得有勇氣去承擔、去保護,就如哥哥對嫂嫂,叔叔對嬸嬸。前世她心中只裝了一個寶玉,甚至連自己都卑微了、輕賤了,竟是生生哭死。
雲涯似乎明白了些:“你與她們成為至交,皆是‘推己及人’。”
黛玉輕輕點了點頭,這般“超脫”的心情,是她第一次與人分享。
“為何與我說這些?”
“因為,”黛玉想到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不覺兩頰發燙,卻堅持直視著雲涯的雙眼,緩緩道,“我覺得很幸運,今生,能有郡王、太子,這樣一位知己。”
雲涯愣住:“你……”
今世的自己,想得更多,不會再像前世那般“肆無忌憚”。黛玉拈來小几上的一隻白瓷茶杯,纖細的手指在其中蘸了蘸,以清香的茶水為墨,就在檀木小几之上寫了:
前緣睡枕慵不徊,新竹無痕瀟湘脩。
鴻橋掠影雁解語,詩魚遊遊與幽幽。
猶記得當年幾個半大的孩子玩玩鬧鬧結詩社,每個人像模像樣地起了雅號,黛玉將前世的“瀟湘妃子”改為“瀟湘子”,而云涯則以“鴻橋客”為名。二人的名號皆化在詩中,清雅而值得玩味。這卻不算完,黛玉還有下一首:
清夜清月清洗霜,輕墨輕落輕掩卷。
卿憐卿敬卿有故,情嗟情契情繾緣。
當年,因為宮內查案,他們那小詩社的第二次集會被耽擱了,但是黛玉已經圈了“冰”為題,而云涯也附了一首“冰夜冰松冰玉蟾,冰檀冰欞冰暮寒。冰硯冰譚冰鵲影,冰骨冰魂冰香圜”。
用的辭格如何相似,卻又改得輕巧;黛玉於詩上總有一份傲氣,別人的,定是不肯直接拿來用的;但“知己”的,可以稍微化一化,也挺有意思。
“原來,你都記得。”雲涯不由覺得心中微動,原來,一直銘記於心的,不止他一個人。
黛玉卻忽然掩著嘴笑,眼瞧著茶水越發地清淡無痕,趕緊指了指那句“卿憐卿敬卿有故”。
“敬”,讓也。
黛玉拿眼兒瞥他:“我可沒忘呢,四年前,第一次鬥詩,以‘月’為題,你讓了我。”
四年前的“月”詩,以黛玉為詩魁,但那是因為雲涯只得了三句,根本沒有寫完。
四年前,黛玉只是懷疑,可現在便是毫無疑問的確認:以雲涯的才華與狡猾,那時的“沒寫完”定是故意的,他有意藏著最後一句呢。
雲涯無奈,承認:“我那時並不是為了讓你。”
那時他還是身份尷尬的皇孫,還不知皇叔意圖對他委以重任,再加上身邊還有個書讀得一塌糊塗的雲諾,他少不得要藏些拙,這只是為了自保的小手段而已。
黛玉也能猜到原委,眼看著桌上那兩首七絕悄然間消散無痕,覺得有些可惜,卻又覺得輕快,不由又掩著唇兒發笑:“那麼,哪天重新比過?”
“……等有機會。”只不過,這次到底是讓還是不讓,有些頭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