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他這一日身穿便裝,但一看便是讀書人,再加上好言好語對負責香火的僧人說了幾句,奉上幾兩銀子香火錢,就很順利地踏入了這座相比外間顯得極其安靜的影堂。大約是他來得早,影堂中並未看見謝廷傑的身影,只有居中一幅畫像,一塊神主。畫像中的姚廣孝光頭披著袈裟,盤膝趺坐,一幅和尚打扮,半點沒有還過俗的樣子,而神主上赫然題著推忠報國協謀宣力文臣,特進榮祿大夫,上柱國,榮國公姚廣孝。
默立片刻,汪孚林便向司香的僧人討了香來,上了一炷香合十默拜,心中卻想道,這位傳奇的和尚當年出家做了慶壽寺的主持,卻還六根不淨滿心權謀,這才輔佐朱棣奪了天下,而後雖被強令還俗,相繼當了太子和太孫的老師,卻也不娶妻,不生子,爵位高官全都到自己為止,與其說是為了一場榮華富貴而去做那種風險絕大的事,還不如說是享受那種縱橫天下的樂趣。從這一點來說,古往今來那麼多軍師,像這老和尚似的卻實在少見。
“倒沒想到,你竟然會對這位榮國公心存敬意,要知道,他當初配享太廟,也不知道多少讀書人咬牙切齒。”
汪孚林回頭一看,就只見一身藍綢直裰的謝廷傑走進了屋子。
他還記得,當初自己遭遇功名危機,第一次在歙縣學宮明倫堂上見到這位提學大宗師的時候,對方慈眉善目,下頜幾縷長鬚,看上去猶如一位慈和的鄰家大叔,但真正動起怒來,發落人卻毫不留情。後來又經歷過科考等其他一系列事情,他雖不能自稱說是謝廷傑的得意門生,卻也一直覺得這位比自己名義上的座師呂調陽更親切。要知道,呂調陽當初為了避嫌,根本就沒怎麼見過他們這一屆門生!
可如今時隔多年,當年的鄰家大叔看上去已經有點像鄰家大爺,顯然是這些年的仕途並不平順,因而方才歲月催人老。
“謝老師,好久不見了。”
聽到這麼一個稱呼,又見汪孚林長揖行禮,謝廷傑立刻笑著上前將其攙扶了起來。等到並肩立定,他瞅了一眼那姚廣孝的畫像,卻是沒有繼續剛剛那個話題,而是低聲說道:“如今元輔回鄉葬父守制,如餘姚孫氏這樣的書香世家,不是出為外官,就是乾脆告病還鄉,翰林院去年的那一批翰林,除卻沈懋學馮夢禎之外,陸陸續續告病了三個,再加上科道,六部,雖說國朝二百年來,也不是沒有過官員告病又或者致仕很多的情況,但哪一次都和此次不同。”
汪孚林本來還以為謝廷傑邀約自己,是想隱晦地說一說仕途不順,可聽到謝廷傑一開頭就說這個,他登時警惕了起來。然而,讓他更加始料不及的是,謝廷傑提到朝中人心離散的情況之後,突然詞鋒一轉道:“我聽說,龍溪先生和何夫山,之前在廣州濂溪書院見過你。”
雖說自己見過王畿並非什麼秘密,但何心隱竟然陪著王畿悄然去了廣州,這應該只有認識何心隱的人知道,至於自己和這兩位的交往,那就應該更少人得知了,所以,汪孚林不由得遲疑了一下,片刻之後才點點頭道:“我也算是夫山先生的半個學生。”
謝廷傑上京之前,曾經去特意見過王畿,此時見汪孚林坦然承認,他就點點頭道:“何夫山素來離經叛道,縱使當年胡梅林,也是用他卻不能真正信他,因此他總共在胡梅林幕府也沒待太久,我和他並未有太多私交,但想來他看人是絕對不會錯的。龍溪先生得知因元輔奪情之事,你甚至與伯父汪南明鬧翻,私底下就對我說,必定是你伯侄二人眼見事不可為,於是出此下策,否則,也不會在科道上書挽留的時候,你卻沒有上書。”
龍溪先生您想象力真豐富……可怎麼就被您猜了個**不離十呢?
汪孚林自忖和汪道昆總共反目了兩次,第一次還只是爭吵之後從汪府搬出來,可第二次可是捱了個耳光後氣得汪道昆直接辭官,這放在京城,除卻許國這樣出身歙縣,且對汪家之事頗為了解的人,其他人根本就不會朝假反目這種可能性去想,畢竟反目事件開端的時候,張居正的老父親可還活得好好的!
可隔著大半座江山,王畿卻偏偏這麼猜了,還大嘴巴地對謝廷傑說了,這簡直是要命了!於是,他只能打了個哈哈,故作無所謂地說道:“龍溪先生還真是敢猜,謝老師更是敢說。”
謝廷傑見汪孚林一副不想多談此事的樣子,當初聽王畿判斷時,他不過是將信將疑,但此刻卻希望能夠相信,又或者說,他不得不相信。他沉默了片刻,這才說道:“清流君子因為趙用賢吳中行等人的遭遇,再加上鄒元標被廷杖,大多心灰意冷,有的選擇掛冠而去,有的選擇告病歸鄉,如此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