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已經是人,所以無法理智。
所以心慌,忘了去控制,忘了去操縱,身體的一切彷彿遵循著本能,然而這該死的本能,卻害他始終沒辦法叫出那一聲來。
因為久久說不出來準確的發聲,於是更加心慌,繼而心急如焚,越急越想說清楚,可是越急越說不清楚,他努力張大嘴,一張臉憋得通紅,但說話卻越發艱難。
“弟……弟……弟……”
廉甲怔怔看著他。
臉頰上,兩行淚緩緩流下……
這一刻,死神的力量彷彿也被凍結——他的身體依舊散發著腐朽的味道,精神依舊萎靡得近乎幹竭,甚至口中已經完全無力再說話,油盡燈枯得不能再油盡燈枯。
但他就是賴著不肯死去,滿腦子翻來覆去都是一句話……
我的兒子,開口叫我了!
他忽然歡喜得想要大聲喊叫,可是明明叫不出聲來,於是他死死地盯著他,頭稍微往側面偏了一點點——就這一點點,似乎也用盡他全身的力氣一樣。
他想在離去之前,多看面前這個人幾眼,牢牢記住這個聲音。
“弟……弟……”
昏暗的燈光下,一個少年站在破爛稿絮的床頭,艱難開口,語調古怪,一張臉扭曲得幾乎變形,而更古怪的是,他竟然結結巴巴的,含糊不清的,衝著一個天賦過人卻老實本分偏偏又有些命苦還有點粗神經有點愛吹牛逼的駝背老頭叫弟弟,這氣氛怎麼看怎麼怪異無比。
廉甲卻笑了,滿臉欣慰,無比開心。
“哈……哈……哈……”
大聲長笑,卻只發出了類似於“哈哈哈〃的三聲大喘氣……
他的身體已經衰弱到發不出聲音來了。
見此情形,廉尺心中更是焦急,於是更加急促地發聲,想要清楚地說出那一個字。
“弟弟……弟……”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世間有很多極熟悉的但真到要用時卻未必能清晰記憶起的東西,就像我們仍未知曉那天所看見的花的名字,廉尺彷彿也忘記了該怎樣去本能地發聲,他心裡忽然有些恨,為何這世界的發音與前世不同?
從前,有一個少年,管一個老頭叫弟弟,他很慌張,一臉焦急惱火的樣子,似乎很害怕叫完了這一聲那個老頭便再也聽不到下一聲一樣。
從前,有一個老頭,他一直在笑,一直笑,笑聲就像是哮喘病人發病時的情景,但他的神情卻很是歡喜,簡直歡喜得不得了。
因為那個年輕人開口叫他弟弟……
“弟弟……”
這聲音不大,卻彷彿傳遍整個小院,整個後山。
蟲鳴鳥叫不再,風吹草動無聲,連月亮也悄悄藏到雲朵後面,似乎不忍直視眼前的場景。
不知何時,閃電貂早已回到了小院,眼眶裡浸滿淚水,嘀嗒嘀嗒地直往下落,那雙火紅色的眼睛倒像是哭出來的。
它就這樣安靜地趴在門口,怔怔地看著眼前那一幕。
後山上,小院裡,破屋中,那一幕……
廉甲直直盯著兒子,目光無比認真無比仔細,他伸出手想撫摸一下對方的頭,卻只是手指動了動,伸了不到兩厘米的距離,微微一顫,便再無力氣。
廉尺看出來了,於是一邊更加焦急地努力發聲,一邊趴在床邊,把頭湊了過去,又將那人的手輕輕抬起,搭在自己的頭上。
“弟……”
他的面孔已經扭曲到有些猙獰,眼神慌張得像是馬上要丟失什麼最寶貴的東西,嘴竭力張得老大,再次出聲喊道。
那一聲短促無比,也慌張無比。
可是終究還是沒能成功。
廉甲再次笑了,卻還是沒能笑出來。
“哈……”
還是喘氣聲,並且只有一聲,他的力氣似乎已經用盡,只能發出這一聲了。
他的手就搭在廉尺頭上,他怔怔看著,想順著兒子的頭髮撫摸一下,卻只是手指輕微動了一點,隨即停下,再也不動。
廉尺身子一震。
他感覺到了那人的大手在自己頭上輕輕地動了一下,像是用手指按一下自己的頭一樣,可是隻按了一下發尖,連頭皮也沒摸到——那人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了。
那一瞬間,他清楚地看到那人眼神逐漸黯淡的剎那一凝,彷彿是這一凝,凝聚了他此生最後的力量,怔怔的看著兒子,說了一句話。
他口中再無力說話,只能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