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在世間飄落呢。遠來先生的孫子也將八十歲,無子,只有女兒若干,我真對那風水先生的話有點不知所以了。撫摩著遠來先生的墓碑,歲月已使碑文漫漶,但那小字還能辨識:
某,鄉里不知何許人,儒也,醫也,巫也,匪也,布衣也?少習八股,蹭蹬科場,轉學岐黃之術,懸壺濟世,拯民也殺民也?身當亂世,或邂逅文人雅士,或輾轉於強人惡手,或混跡於異族刀斧。望聞問切,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下藥。性嗜麥餅苦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餅而招之,每必大嚼,以期鼓腹。
漢奸甲,以邪行依附倭寇,會有疾,驕氣侮醫。某把脈詈甲:“汝能以地位富貴驕人矣,亦能以生死下老夫乎?汝之疾得老夫則生,不得則死,地位富貴無為也。”
嗚呼!此何人也?願蒼生皆健,吾獨貧病也足。黃河東漸,厥有新阡;君子歸止,是曰九原。
這樣的文辭,有幾許悲涼,遠來先生生當亂世,死當亂世,他棄世時,國共兩黨內戰方殷,他寫下的《瘟疫病雜論》,後流散不知所終。
我知道先生在瞑目自為墓誌銘的時候,仍以為漢奸把病,投藥引子以狗心而自豪,而他的以蒼生為念的人文情懷真的讓晚輩感慨,黃河向東流,那裡有新墓道,君子歸宿,那是九原。
在陽間,什集的人聚族而居,死後也叔叔大爺爺爺奶奶的輩分不亂,但草是一視同仁,該綠的時候綠,該黃的時候黃,每年的清明,我到墳墓去,把遠來先生墳頭的草芽拔去,七月十五把開始結籽的老草拔去。
對著遠來先生的碑碣,我忽然悲從中來,草也許笑話呢,那墳墓最終將被草統屬,我聽到了草在草間的咯咯壞笑,畢竟笑在最後的是它們啊。
回憶蝗蟲(1)
蝗蟲飛行時翅膀交錯的聲響,曾使許多人耳膜坼裂,魯西平原那時一下多了幾許雙耳失聰眼瞳明亮之人,那是一九四二年,你不得不信,蝗蟲一連三日從北往南遷徒,最終踏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新纂的《菏澤市志》,成為下面的幾行文字:
一九四二,大旱。四月,彗星現南。五月,蝗蟲跨村掠城,廕庇天日,不見曦月,麥穗盡枯,大歉。全縣餓斃十二萬八千五百零一人,村村哭聲,戶戶垂孝。(《菏澤市志。五行志。災祥》)
我見過蝗蟲,知道它歷來就是線裝中國歷史的常客。我的家鄉平原闊蕩深邃,十分封閉,有一條大河不捨晝夜在幾十裡外低旋著奔騰著捲過,一九四二年過後,這條河成為一個字首片語,在魯西平原上走動著,大河就是黃河。大河的那邊是河南省的幾個縣:滑縣、清豐、南樂、長垣。魯西的人稱一九四二年曰:河西歉年。而一些女人,在魯西平原落戶的女人,稱謂則是河西娘們或西北溜子。即便現在我寫這篇散文之時,我的家鄉尚有許多蝗蟲那年過來的女人,她們不是吃魯西的井水和河水養大的,她們的口音對本地人說來有點陌生有點硬澀,但這並未妨礙她們把血汗和淚水拋在這兒生兒育女。我的一位堂嫂蝗蟲那年落地僅八個月,就被父親用紫花包袱裹住,拋在馬村集的一個街角上,上面放一個沾滿芝麻的燒餅。
馬村,只是一個謙卑的對歷史沒有絲毫影響的村子,距我的老傢什集只有六里路,它蹲坐於偏僻的平原深處,任何年代它都是沉默無聞,以土地、道路、穀子、炊煙擁護人們,供養人們,讓人們生存。多年前的一個黃昏,有一手搖串鈴的遊方郎中,住進了馬村的一個車馬店鋪裡,洗腳,吃餅,和店主說酷吏毓賢的“站籠”,每天囚犯的屍體從籠中拖出,久之,囚犯脖頸上的油垢在籠上竟有寸餘。後來這一細節被寫進了一本長篇散文《老殘遊記》。鐵雲劉鶚寫過的魯西村落飽經風霜,現存的也僅有馬村集與董家口,它們還僅僅是一個村落,和平原所有農村大同小異的村落,它們都同樣擁有土地,同樣擁有泥濘,同樣沐櫛過一九四二年的陽光與蝗災。
關於蝗蟲隱積的故事,已經遮蔽了許多年,它是我的父親在暮年黃昏無意披露出來的,既駭人又真實淋漓,而今父親已經去世,躺在老家的土下,無詞無言,我只想把這事記錄在案,不增溢不改削。
父親十四五歲的時候,在一家肉鋪當學徒。父親說起時臉上滿是曲折的輝煌,據我所知,焦記驢肉在魯西平原的確輝煌,它至少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它所烹製涮煮驢肉的方法即便現在,在菏澤城裡還流佈著。
父親說做學徒在四九年十月一日前是滯沉苦重的,從晨到晚,朝朝昏昏,除了灑掃庭除廳堂櫃檯剝驢皮洗滌下貨之外,還要給老闆和他的娘們沏茶送點心裝菸袋剪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