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她也沒有化妝。她本來就這麼漂亮。”
我們這座城市的夏夜永遠這麼涼爽。開啟窗子風就可以吹進來,每一次我都會在這樣的夜風中原諒這座城市日益嚴重的汙染。在這樣的夜風中,我還必須幫不不蓋好他的小被子,儘管現在是八月份。他的大眼睛看著我,這小傢伙下禮拜就要跟父親回法國去了。他說:“以後你還能不能給我念故事?”我說當然,你隨時打電話給我,我在電話裡念給你聽。然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說:“我能不能叫你‘媽媽’?”
他睡著了。沉重而平穩地呼吸著。我的手輕輕停留在他軟軟的頭髮和小臉上。他長得很像父親。我現在還不能睡,我得等周雷的電話。周雷說他每天加完班後如果不跟我說說話一定會瘋。其實他每天“說話”的內容無非是控訴他的工作狂老闆。這老闆曾經留學德國,待了十年後變得跟德國人一樣會折騰人。
我已經見過周雷的父母。他媽媽除了對我比他大一歲這點有些心理障礙之外,其餘的問題都不大。我的生活於是就被這個今年二月糊里糊塗闖到病房裡的傢伙改變了。而且是革命性地改變。
夜晚獨特的清涼在室內蔓延,我就在這個絲毫不帶侵略性質的蔓延裡閉上眼睛。那是最舒服的時刻。我想起海涅的詩:死亡是涼爽的夜晚。騙人,要真是的話誰還會怕死呢。也許是因為照片的關係。我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一九九六年夏天我們四個人一起喝啤酒的晚上。方可寒興致來了就跟肖強拼酒,路燈的映照下,樹葉像是透明的。肖強說:“這些葉子綠得像種液體。”江東笑了,“那叫‘青翠欲滴’,還‘一種液體’,說得那麼曖昧,我看是你教育受得太少了。”我和方可寒於是大笑。
當我意識到這是個夢的時候,我就醒了。
我在半夢半醒之間傾聽自己的笑聲。然後我聽見《局外人》的最後一段的聲音。那是我心裡想象的默爾索的嗓音,緩慢,凝練,還有點漫不經心,“我筋疲力盡,撲倒在床上。我認為我是睡著了,因為醒來時我發現滿天星光灑落在我臉上。田野上萬籟作響,直傳到我耳際。夜的氣味,土地的氣味,海水的氣味,使我兩鬢生涼。這夏夜奇妙的安靜像潮水一樣浸透了我的全身——”
我在這時候輕輕誦讀出聲,跟上了我心裡的聲音:“這時,黑夜將盡,汽笛鳴叫起來了。它宣告著世人將開始新的行程。他們要去的天地從此與我永遠無關痛癢。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起了——”
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起了,沒錯,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起了媽媽。這對我來說可是個陌生的詞彙。媽媽。我的身體裡盪漾著一種溫暖而輝煌的悲傷。人生最珍貴的感情莫過於此。可是我比其他人幸運。因為他們在太早的時候就把這悲傷固定在一個具體的人的形象上,媽媽。因此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悲傷也就因著這固定而變得生機全無。可是我,我的這悲傷一直是新鮮的,我和它相依為命的過程中不停地尋求著屬於我自己的充滿星光與默示的夜晚。我為它不能經常降臨而惱火。在這場追逐裡我糊里糊塗地弄丟了我的童貞,我的初戀,還有我的江東。但值得慶幸的是我沒有因為失去的東西而向任何人求助,向任何人撒嬌,向任何人妥協,我忍受了我該忍受的代價。包括我曾經以為被弄髒的愛,包括我自認為偉大其實毫無意義的犧牲和奉獻。我現在無法判斷這值不值得,可是我不後悔。
眼淚湧上了我的眼眶。媽媽,我明年就要嫁人了,不過不是嫁給江東,媽媽你早就知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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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強
'肖強'
一九九七年七月九號的傍晚。江東來和我喝酒。最後他把啤酒瓶摔碎在我的櫃檯上。晶瑩的綠色粉身碎骨,帶著啤酒白色的,涼涼的泡沫。他說:“肖強,從現在起,我不是你的哥們兒。”
其實臨走的時候,他還說了一句讓我痛不欲生的話:“我真是妄想。我怎麼能指望一個拿著王家衛的《東邪西毒》當聖經的人會敢作敢當?”
為了這句話我頑固地恨著他。為了這句話我曾經對他的歉疚早就蕩然無存。直到兩年前,我在街頭看見他。他上車之後愣了一下。他的眉宇間有了風塵氣。不過不是那種令人生厭的、猥瑣的風塵氣。看著這樣的他我也有些糊塗,我積壓了這麼久的恨意好像一下子無法對號入座。
就在這時候他說:“哥們兒,有空嗎?咱們喝酒去。”
於是我就原諒了他。在一剎那間原諒了他。我想我們畢竟有緣分,至少我們對“女人”有著一樣的眼光,一樣的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