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呢?
薩娘。
六
薩娘一生出彩的事情不少,唯自己懵懵懂懂,經常是幹了還不知道。比如她調到人民大學工作,系主任介紹的時候說,啊,這位同志很厲害的,高考的時候數學物理都是100分哦。底下的同志驚,薩娘更驚,她也是第一次聽說啊!後來就成了她教訓我們兄弟的本錢。原來系主任才有資格看人的檔案,發現的。誰說保留檔案不是好事情?這次也是,對於此事,薩娘已經全不記得了。是薩的大姨講的。說姥姥正打得上火,薩娘突然走過來盈盈拜倒——真的雙膝跪下哦,說:娘——那個時候天津人不叫媽,叫娘——娘,你別生氣,我來哄妹妹吧。然後就過來抱三姨,摟著她拍啊拍,指指牆,意思是給她變把戲。然後就開始用手指頭在蠟燭前頭變花樣,牆上就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影子,比如會張嘴的大狗,會扇翅膀的鴿子,耳朵會動的小鹿,都從薩娘那兩隻手裡變出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三姨不哭了。大姨說那時候大人們也都不說話了,就看薩娘在白牆上演手影兒。
外面是一閃一閃炮彈爆炸的火光,昏黃搖曳的燭光下,一群滿腹心事的人們圍坐著看一個小姑娘演手影兒。這個戲法薩娘哄薩的時候也用過好多次,我覺得實在沒有什麼稀奇,和彈玻璃球之類的遊戲沒法比。可是那個晚上看過小姑娘演手影兒的大人們,也許終生難忘吧。和薩娘她們相比,我奶奶——這樣叫薩習慣些,雖然有點兒和紅高粱的那位我奶奶撞車——那裡的處境就差多了。她寄住的地方是一個旅館,哪兒有防空洞啊。夥計只能是把棉被沾溼了擋在窗戶上,據說能擋炮彈——這顯然是有點兒精神安慰的意思,鋼盔都擋不住的東西棉被能擋住嗎?
“解放”與“淪陷”(10)
我奶奶站到院子裡,就看見滿天的炮彈,有從裡面往外的,也有從外面往裡的。老太太的形容真是非常的特殊,她說:就像是一隻一隻紅色的大貓從房上躥過去啊!她們的位置,就在雙方炮彈的下面。
旅館前面,是一家紡織廠,有十幾個工人,就是看著機器,肯定是不能生產。他們都是天津郊區靜海縣的人,仗打起來了也不能回家了,只能住在廠裡。廠裡也沒有什麼吃的,他們就用幹餅子蘸涼水充飢。
我奶奶是個心地很好的人,就招呼他們到旅社來,好歹這兒有廚房,能吃口熱的吧。那老闆也是個好人,說反正我這兒也不能做生意了,後面凍的白菜蘿蔔你們就隨便用吧。天津圍城和長春不同,好像沒有太多的人為物資發愁。
薩想這和守軍的狀態有關,雖然62軍也是勁旅,畢竟不能和新38師這樣的部隊相比,而鄭洞國是早就下了決心死守到底;陳長捷呢,他是傾向和平的,只不過是要的條件如何罷了,長官舉棋不定,當兵的那麼拼命幹什麼?所以部隊計程車氣,作戰的準備根本不能比,要說長春是刺蝟呢,那天津只能是蛋糕。拿個罩子把刺蝟罩上可以讓它跑不了,*罩這個蛋糕乾什麼?怕劉伯承來偷吃?
所以天津圍城,可是沒有封鎖。
結果就是隻打了一天半。
回頭說我奶奶請這些工人來吃飯,他們自己熱些菜吃,正一邊說話一邊吃的功夫,炮彈就落下來了。
七
一個炮彈正落在前院的紡織廠裡,我奶奶正站在門口呢,當時就嚇得坐在地下了。一時什麼也看不見,一片黑黃煙。只見一個紡車架子直飛上半空去,那不是鳥兒那種飛,我奶奶形容說:好像底下裝了旗火似的——旗火又叫鑽天猴,是一種花炮——騰的一下就起來了,下來就慢多了,像慢動作似的落到後面的院子裡。我奶奶說真的炮彈爆炸是黑煙,把窗戶震得呼嗒呼嗒的,一點兒不像電影裡那個白的煙。
那些工人們就跑到門口去看,看了就回過頭來,哇哇地叫:哎呀嫂子啊,命大啊,要不是過這邊來吃飯……真的,他們要是在廠子裡吃餅子喝涼水說全掛了不誇張,掛一半算少的。打仗的時候人命不值錢。
我奶奶說她印象最深的還不是炮彈像大貓,而是十字路口那個兵。
誰的兵?當然是國民黨的兵了。
街上有幾個沙袋壘著,那兵就站在沙袋中間,奶奶說那是個山西人,黑瘦黑瘦的,戴個布帽子,拿著槍。每個街口都有這樣簡單的工事,國民黨的兵有的一個人,有的幾個人。炮彈一響,老百姓要往外跑逃難,他擋在路口不讓出來,讓大夥往地窖。防空洞裡躲。有的人又哭又叫,他就用槍托把老百姓往門裡砸,挺兇的樣子。這或許就是國民黨軍當時採取的*措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