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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才覺得蘇青是可以穿那女式人民裝的,金性堯老先生不是說「當時傾國傾城的婦女都是清一色的,要知道在五十年代這便是風靡一時的女式『時裝』了」?蘇青為什麼不穿?這就是蘇青利落的地方,要是換了張愛玲,麻煩就大了。其實,旗袍裝和人民裝究竟有什麼區別?底下里,芯子裡的還不是一樣的衣食飽暖。雪裡蘸還是切細的,梗歸梗,葉歸葉;小火燉著米粥,煉丹似的從朝到夕,米粒兒形散神不散;新下來的春筍是用油醬鹽炯的,下飯甚是可口。這平常心雖是沒有哲學作背景的,卻是靠生活經驗打底,也算得上是千錘百煉。張愛玲也是能領略生活細節的,可那是當作救命稻草的,好把她從虛空中領出來,留住。蘇青卻沒有那麼巨大的虛空感,至多是失望罷了,她的失望都是有具體的人和事,有咎可查,不像張愛玲茫茫然一片,無處抓撓的。蘇青便可將這些生活細節作舟筏,載她渡過苦海,在這城市最暗淡的時日裡,那緊掩著的三層閣樓窗戶裡,還飄出一絲小壺咖啡的香氣,就是蘇青的那舟筏。這城市的心氣高,就高在這裡,不是好高騖遠,而是抓得住的決不放過,有一點是一點。說是掙扎也可以,卻不是抵死的,是量力而行,當然,也有亢進和頹唐的,但我講的是中流砥柱。那最大群最大夥的,卻都是務實不務虛,蘇青是其中的一個,算得上精英的。在那個飄搖的孤島上海,她只有將人生看作一件實事,是必要的任務,既然不可逃避,就要負起責來。還有以後的許多飄搖不定,都是憑這個過來的、不談對上帝負責,也不談對民眾負責,只說對自己,倒是更為切實可行,在這個城市裡做市民,是要有些烈士的心勁,不是說胸襟遠大,而是說決心堅定,否則就頂不住變故的考驗。蘇青是堅持到底了。作為一個作家,她是從文壇上退場,默默無聞,連個謝幕儀式都沒有。可作為一名市民,她卻不失其職,沒有中途退卻。她的被埋沒,其實也在意料之中,時代演變,舊的下場,新的上場。傳奇的上海,又將這替換上演得更為劇烈,當年的聲色,有多少偃旗息鼓,煙消雲滅。一個蘇青,又有什麼?她不早就說過,在人家的時代裡,只能是寄人籬下?我想,蘇青即便是穿人民裝,那人民裝也是剪裁可體,並且熨燙平整,底下是好料子的西褲。等那毛料褲磨損得厲害了,蘇青便也上了年紀,到底好將就些。不是大徹大悟,而是沒辦法。沒辦法就沒辦法,牢騷是要發幾句的,苦經也須嘆嘆,然而,僅此而已。

第12節:邂逅(1)

一、邂逅

海平輪啟動了,我發現第十三號官艙裡只有兩個女客,一個是我,另一個乃是穿著黑綢旗袍,肉色玻璃絲襪,白虎皮高跟鞋的少婦。這時候她正閉目裝睡,因此我得仔細打量她一番:她生得可是不難看,一張薄薄的瓜子臉,顏色蒼白如象牙,下巴尖尖的,端然託著那隻嬌小玲瓏的嘴。她的唇上濃濃塗抹著口紅,因此鮮豔如玫瑰。臉的當中是一條高而挺直的鼻樑,猶如白玉莖。眼睛閉著雖然瞧不出什麼來,但是蛾眉淡掃,宛若古裝仕女畫中人,惟一摩登化的地方便是她的兩排濃密烏亮的長睫毛,齊齊整整地向外卷,卻又不時一閃一閃在跳動,因此知道她其實沒有真睡著,大概是因為怕煩擾,這才獨自假裝睡的。

不久,茶房來請吃晚飯了。她微微睜開眼睛說聲:“我不要吃。”茶房以為她也許是吃長齋的,便告訴她說素菜也預備著哩。她似乎感到不耐煩了,連連揮手說是:“吃不下。”說畢仍自閉目裝睡。啊!這次我可看清了她的眼睛,是大而圓的,黑白分明,像一顆燦爛的烏寶石嵌在水晶球裡,光彩逼人。她的一瞥像流星掠過天空,不肯稍逗留,雖然我的腳步已經跟著茶房出去了,但是心裡只悵惆,仍在思量這神秘美妙的一切。

等我吃完晚飯回艙時,她大概是真睡熟了。她的身軀側向裡臥,顯得腰肢是如此細瘦,蜷曲著,像一個快要中斷的S字母。我不能想象她明天嫋娜地走出艙門時,給海風這一吹,是否會搖搖欲折斷?一個女人有如此好身材,若肯去做舞女倒是很相宜的,她可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自始至終沉默著,令人難以猜測。

我如此想了一會,又看了一會小報,也就和衣入睡了。

當我被臭蟲咬醒的時候,看見她已經不在對面床鋪上了,而我所看過的幾張小報卻給移放在那邊,想是她醒來已久,拿去看著解悶的。八月天氣,艙裡仍顯得悶熱,我想到船尾去站立一會,迎風看月亮,不料走近那面,卻見她已先倚靠在欄杆上,怔怔的望著天空哩。

於是我越趄著不知是否應該走上前去。她似乎也覺得了,悠地裡回過頭來,我只好似笑非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