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小杜在外面呆了很長時間才回家。簫不知道那段時間小杜在什麼地方,她聞到了小杜身上有股強烈的酒味。小杜昏昏沉沉地爬到床上來,嘴裡發出酒嗝的聲音,身體散發出渾濁的熱氣,使簫感到厭惡透頂。她踢了小杜一腳,給我去洗個澡,你怎麼這樣臭?你要讓我吐了。小杜沒有吱聲,他仰面躺著,呼呼地喘氣。簫又踢了他一腳,快給我滾下床去,你這個下流男人,你有什麼臉躺在我的床上?簫的臉上猛地捱了沉重的一擊,她恍然意識到那是小杜的拳頭,她不相信。簫頭暈目眩地跳下床,她想找檯燈的開關,卻怎麼也找不到了。她抓過一本書朝小杜身上砸去,她尖聲叫起來,小杜,你敢打我,你有什麼臉,竟然敢打我?小杜在黑暗中躺著,他說,打的就是你,你讓我丟盡了面子。簫說,你還要面子?你要面子就別幹下流事。小杜這時候冷笑了一聲,我幹下流事?我再下流也沒跟自己的養父睡覺。你這種女人,你有什麼資格來干涉我的自由?簫站在黑暗中顫抖著,她不知道是誰把這個致命的隱私告訴了小杜。簫的眼淚無聲地淌過臉頰,絕望和悲憤使簫咬破了嘴唇,她站在冰涼的水泥地上無言以對。事到如今,什麼都不用說了。簫想,不要解釋了,事到如今,什麼都不要解釋了,她需要的只是報復傷害她的男人。
簫婚後一年,小杜提出了離婚要求。簫對此有足夠的思想準備。當小杜陰沉著臉說出離婚這個不祥的字眼時,簫粲然一笑,她用譏嘲的口吻說,你是個大學生,怎麼連婚姻都不懂?女方懷孕期間,男方不能提出離婚要求。小杜說,那好吧,就等孩子出生後再離吧,反正我決心已定,你我無法再共同生活了。簫說,這事可不是全由你定,離不離婚還要看我高興不高興呢。小杜說,你到底什麼意思,你不是也想離嗎?簫看著小杜的臉凝神思考著什麼,最後她說,離是要離,但我不會讓你太便宜了。
此後就是長達三個月的分居。小杜住在單位的集體宿舍裡,他重新回到了從前單身漢的快樂時光中,日子過得輕盈而充實。有一次他和女友一起騎車路過紅旗照相館,看見簫在路邊菜攤上買萵苣。簫沒有看見他們,她和菜販耐心地討價還價,最後拎著一籃萵苣滿意地離去。小杜看見了簫的腹部沉重萬分,想那裡孕育著他的骨血,小杜感到惘然若失。他對女友說,你知道嗎?婚姻其實是一隻巨大的圈套,只要你鑽進去,生活就變得莫名其妙。
1987年的夏天異常燠熱。這年夏天有許多老人死於酷熱的氣候。嫻就是其中的一員。當七月將近的時候,昔日匯隆照相館的樓上已經熱如蒸籠,嫻在病榻上輾轉反側,她預感到死神正在漸漸逼近,但她除了大量吞食雪糕和冰水,沒有其他辦法反抗。嫻得了褥瘡,她時常哀求簫給她作全面的清洗,但簫只是敷衍了事地給擦洗一番。簫捂著鼻子,她對嫻說,我這樣也對得起你了,你看我挺著大肚子,我也很累,我也想讓人給我洗一下呢,可我沒這個福氣,我在這個家裡從來就沒得到一點好處。嫻後來又要求簫去買冰放到房間裡,簫終於忍不住叫起來,夠了,你別再煩我了,電扇一天到晚吹著,天天一度電,你還要冰。既然這麼怕熱,你當初怎麼不跟那個老闆去香港,香港有冷氣,再熱也不怕,還有傭人伺候,你為什麼不跟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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嫻老淚縱橫。嫻在彌留之際經常沉湎於往事的辛酸回憶中。一本發黃的影集就放在枕邊,但她已經無力去搬來欣賞,影集裡有她年輕時留下的美麗倩影,這是她一生中惟一為之驕傲的事情。嫻覺得她的一生像紙片一樣被漸漸風化,變成碎片。她想起1938年與孟老闆短暫的歡情,想起對那次墮胎手術的逃避,又一次心如刀絞。
我怕痛。嫻說,就因為怕痛,斷送了我的一生。我要是做了手術,不會有芝,也不會有你,我就會過上好日子了。我要是跟他走了,現在也用不著看你臉色挨你罵了。
那不一定。女人永遠沒有好日子,這跟男人沒有關係。簫一針見血地回答了嫻的臆想。
嫻在彌留之際好像被一種可怕的意象折磨著。她讓簫給她拿一把刀來。簫說,你要幹什麼?嫻的臉色潮紅,雙眼炯炯發光。簫走到廚房裡,拿刀回來,正好看見嫻微笑著溘然而逝。簫聽見窗外飄來一陣如泣如訴的歌聲。這是送嫻去黃泉之路的惟一儀式了,簫想她為嫻作了解脫,而女人與女人的心其實是相通的。女人的共同敵人是男人,但女人卻是為男人而死,簫想這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1987年的夏天簫獨自居住在照相館上。她每天中午從菜場回家,一半時間倚窗冥想,另一半時間用在拖地板樓梯這類家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