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偌大的地方,只有兩兄弟。
顧廷燁的目光定定的注視著香案上最新的那個牌位:顧公偃開 之位。
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就終結了他從小到大的所有憤怒,不平,委屈,疑問,從此以後,他再也不用去質問他了。一切都結束了。
兩邊高直入梁的大柱子上各豎掛了一副楠木匾額,八個醒目大字,深深鐫刻入木:祖德流芳,萬代榮昌。——用的是圓潤凝重的顏體。
第一代寧遠侯顧右山一生最愛奔放不羈的狂草,醉酒時能一口氣寫出四種草體的《將進酒》來,人問他:為何此時倒用上中規中矩的顏體了?
他答道:餘一生好酒莽撞,肆意妄為,入土前,唯望子孫平安,無災無難。
顧廷燁笑了笑。
他記得小時被逼習字時,父親總愛拿先祖右山公自習書法成才的例子來激勵不聽話的次子,他聽多了就嫌煩,曾咬著筆桿嘀咕:習狂草?別是為著寫錯了字也沒人瞧得出吧。
當時顧偃開圓睜雙目,高舉大掌,眼看就要打下來,手卻遲遲沒落下,還臉上表情古怪,想罵人又想笑的樣子,小廷燁混不畏懼,居然還鬼使神差的來了一句:莫非父親您小時也這麼想過?
下場是多罰抄了二十遍《勸學》。
顧廷煜拄著手杖站在側邊,一直靜靜的瞧著顧廷燁,其實他們兄弟三人中,自己和顧廷煒都似秦家多些,唯有顧廷燁最似父親,一舉一動,一笑一怒,且年歲愈長,愈酷似。
父親是不是也早發覺了?所以才那樣關注他。
“……如今你這麼出息,祖宗們和父親若地下有知,定然高興的很。”語氣黯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說。
顧廷燁勾起唇角,似是揶揄:“若是大哥能身子大好,想來父親能更高興。”
顧廷煜凝視著他:“自我懂事起,就有人告訴我,我生母秦夫人是叫你娘害死的;不單如此,還有我這副病秧子,也是那時埋下的禍根。”
顧廷燁淡淡道:“府裡但有壞事,便都是我們母子的過錯,這我早已知曉了,還用大哥來提醒。”
“後來我才知道,當年庫銀虧空之事發時,我早已出世,我的身子怨怪不著任何人。”顧廷煜平靜道,“家母身子本就不好,本就不該生育。”
她為著情深意重的夫婿,拼就性命生下一子,究竟掏空了自己,孩子也不甚康健。
顧廷燁輕諷著挑了挑眉頭:“多謝大哥明鑑。”
“你與弟妹情分甚為不錯。”顧廷煜沒在意他的諷刺,忽然沒頭沒腦的說了這麼一句,“若今日,家逢大難,要你休妻另娶,你當如何?”
“大哥問的真有趣。” 為了這幫人休棄明蘭?顧廷燁忍不住笑了出來,
“咳咳,自然了,咳咳,為了這會兒萱寧堂上的那些人,你是不肯的。”顧廷煜輕輕咳嗽起來,他掏帕子擦了擦嘴,抬頭凝視顧廷燁,“若是父親呢?如今若為了救父親性命,要你休妻另娶,你當如何?!”最四個字,他忽然提高聲音,尖利如刀劍,猛刺入對手心房。
顧廷燁心頭大震,猛然退了一步,隨即立刻穩住,他素來知道自己這位大哥是個極聰明的人,窺探人心,伺弱尋機,思慮慎密周全,若不是身體太差,一朝能得出仕朝堂,端是一位極厲害的高手。
很小的時候,他狀似無心的隨意一句話,便能讓父親對自己怒不可遏,變本加厲的處罰自己,從小到大委實多吃了不少苦頭。
他微微眯起眼睛:“大哥究竟要說什麼?”
顧廷煜氣喘的厲害,慢慢靠到柱旁,摸到一把椅子坐下:“沒錯,顧府上下都對不住你們母子,可也不是人人如此罷。煊大哥從小到大偷著往祠堂裡給你送了幾次吃食;你被攔在靈堂外,是誰頂著親老子的打罵替你說話的。還有……父親,他未嘗不知,你們母子是受了委屈的,他也不好受……”
不說這話還好,顧廷燁聽了,更加一股怒氣上湧,挺直背脊,重重一拳捶在身旁的柱子上,狂傲的冷笑:“父親便是知道又如何?這二十幾年來,他還不是瞧著別人拿話糟踐我娘!再拿我娘來糟踐我?!他若有半點不忍,怎連一句話都沒說?!大哥怕是弄錯了,這區區幾句話便能叫我改變心意麼。”
顧廷煜絲毫不動,直視過去:“不是蛔蟲,我也知道。你自己摸摸良心,這些年來,父親待你如何?父親軍務繁忙,一天到晚能得空兩個時辰便是不錯,幾乎都拿來教你文武,他花再你身上的功夫比我和三弟加起來翻一番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