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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

可是斯君待我,倒真的如兄如弟。

到上海我在愛玲處一宿,因為去溫州的船要第二日開。我是晌午到,青芸一人來看我,不帶弟妹同來。她亦只是與我見一見,隨即回去了。徐步奎有好語:“把綠色還給草地,嫩黃還給雞雛。”青芸亦是把我這個叔叔,我亦是把青芸與兒女來還給天地,把眼前與將來還給歲月。懮患惟使人更親,而不涉愛,愛就有許多悲傷驚懼,不勝其情,親卻是平實廉潔,沒有那種嗦。

隨後房裡只剩我與愛玲,我卻責備起她來,說她不會招待親友,斯君也是為我的事,剛才他送我來,你卻連午飯亦不留他一留。愛玲聽了很難受,因我從來沒有這樣說過她,況且斯君有青芸在家招待也罷了。愛玲道:“我是招待不來客人的,你本來也原諒,但我亦不以為有哪樁事是錯了。”見她激動,我亦驚異,因她對我防衛她自己這是初次。

我生氣有個緣故。愛玲上次在諸暨縣城斯君的親戚家及在斯宅住過幾天,不免觸犯鄉下人的生活習慣,如她自己用的面盆亦用來洗腳,不分上下,此外還有些做法連斯君亦看不慣,聽他說起來,我總之不快,另一面,我的侄婿上次送我到諸暨,他回上海後向愛玲報告我在一路的情形,及後來斯君幾次到上海向愛玲說到我,想必也是說得不堪。我那侄婿俗氣還在其次,卻是他有紹興城裡人的老筋,好像已經世事洞達似的,而斯君則是幼稚,愛玲說他是小城市裡的少爺,一點也不錯,這兩個豈是會說話的?而我的愛玲,她的蘭成,是貴重得他人碰也不可碰一碰,被說成愛玲不像愛玲,蘭成不像蘭成,當然氣惱。但我怪愛玲當然怪得無理。

愛玲因道:“斯君與我說,你得知周小姐在漢口被捕,你要趕去出首,只求開脫她,我聽了很氣。還有許多無關緊要的話,是他說你的,我都願他莫說了,但他仍舊不知道。這斯君就是不識相,為你之故,我待他已經夠了,過此我是再也不能了。”我分善人壞人,愛玲是不聰明的人她就不喜。我聽了她這一番話,當下也略略解釋了幾句,但亦解釋得不適當,好像心不在焉似的。

世上的夫妻的,本來是要叮叮對對,有時像狗咬的才好,偏這於我與愛玲不宜。今天的樣子,當然是我不對。這未必是因我在斯宅樓上蟄居久了,變得有點神經質,卻因她是我的親極無愛之人,在這樣不適當的環境裡見了面,一時沒有適當的感情,所以蠻不講理的單是發作了。而我亦才懂得了劉邦何以開口就罵人,不然即是狎侮人,因為他一時喜怒不知所措。

晚飯後兩人並膝坐在燈下,我不該又把我與秀美的事也據實告訴愛玲,她聽了已經說不出話來,我還問她《武漢記》的稿且可曾看了,她答:“看不下去。”當然因為裡邊到處都寫著小周的事。而我竟然一默,因我從不想到她會妒忌,只覺我們兩人是不可能被世人妒忌或妒忌世人的,我是凡我所做的及所寫的,都為的從愛玲受記,像唐僧取經,一一向觀音菩薩報銷,可是她竟不看,這樣可惡,當下我不禁打了她的手背一下,她駭怒道:“啊!”我這一打,原是一半兒假裝生氣,一半兒不知所措的頑皮,而被她這一叫,才覺得真是驚動了人天。但是我還有點木膚膚。

是晚愛玲與我別寢。我心裡覺得,但仍不以為意。翌朝天還未亮,我起來到愛玲睡的隔壁房裡,在床前俯下身去親她,她從被窩裡伸手抱住我,忽然淚流滿面,只叫得一聲“蘭成!”這是人生的擲地亦作金石聲。我心裡震動,但仍不去想別的。我只得又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了一回。天亮起來,草草弄到晌午,就到外灘上船往溫州去了。

春鶯囀

外婆家隔壁準提寺,大殿裡有八櫥經,我無事天天去坐在佛前蒲團上看經。前此我對佛經全然無知,但從逃難以來,有些地方自然的與之意思相通,如今一讀,竟是佩服得要命。我三十歲時,曾想寫一部書,用唯物論辯證法來批評印度哲學,好得沒有做那樣的傻事。可是等我把那《三藏經》讀了個差不多,我又對它不滿,從它走了出來了。

我買得一冊《花間集》,又是喜愛得要命。還買了一部《杜甫詩》,不拿它當詩來讀,只拿它當日常的人事來讀。原來佛經的美,中國的詩詞裡都有。我把這意思寫信給北大教授馮文炳,想能勾搭到一個新友亦好。不料他回信說佛理寧是與西洋的科學還相近,當然他是當我幼稚,結交只可息念。一個人新有所得,是一來就要排他的,馮文炳亦未能免,如此我倒亦不服氣,我又買得了二冊《易經》,又從籀園圖書館借來了孫詒讓的《周禮正義》,這兩部書裡的天道人事,原來還比佛理更好。

我變得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