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飯米,去和他說,總挑得穀子來,人家說有借有還,我們那時卻總還不起,可是借了又借,後來等我做官才一筆還清。美稱叔家裡有己田四十畝,外加塋田輪值,父子三人耕作,只僱一名看牛佬,鄰近要算他家最殷實,他亦不放債取利,亦不兼做生意,亦不添田添屋,他拿出來使用的銀圓多是藏久了生有烏花。他就是做人看得開,他的慷慨且是乾淨得連遊俠氣亦不沾帶。他亦不像是泥土氣很重的人,卻極有膽識,說話很直,活潑明快,天然風趣。我常見他身穿土布青襖褲,赤腳戴笠,肩背一把鋤頭在橋頭走過,實在大氣。他叫我父親秀銘哥。鄭家亦是一村,與胡村隔條溪水,兩人無事亦不多來往,先輩結交即是這樣的不甜膩。
父親在家時教我早起寫字,總要筆畫平直,結體方正。還講書我聽,他卻講的正書如閒書,講的閒書如正書。他從不誇獎我,總覺我寫的字與作文不對,使我想起學問真也難伏侍,而亦不要學問來伏侍我,我對於學問,還是像愛蓮看竹,不要狎習的好。惟有父親的妙解音律我不曾傳得,他亦不教,以為把他當作正經事來學是玩物喪志,藝術神聖的話原來汙濁。父親亦等閒不弄,惟村人串十番時他擊鼓,又有時小舅舅來望姊姊,父親為陪他,偶或奏起管絃,亦只一曲兩曲即止,但已夠他郎舅二人好比“落花飛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
我父親待新婦侄新婦及侄女輩像待客人,他在橋頭走過逢著六七十歲的村婦,論輩份是遠房的嫂嫂或婆婆,他總有禮的問候應答,那婆婆亦當他是規矩聽話的小輩子侄,那嫂嫂亦當他是有親熱頭的小叔叔。他去俞傅村作客,我見他與俞家年輕的庶母說話,只覺男女相悅真有可以在戀愛之外。我父親一生沒有戀愛,他先娶宓氏,早故,繼娶吳氏,即我的母親。我父母何時都像是少年夫妻,小時我每見父親從外頭歸來,把錢交給母親,或吃飯時看著母親,一樁家常的事,一句家常的話,他說時都有對於妻的平靜的歡喜與敬重,而做妻子的亦當下即刻曉得,這就是中國民間的夫婦之親。
我父親不飲酒,知母親做女兒時會飲,有時下午見母親做完事情,他去橋頭店裡沽半斤酒,買兩個松花皮蛋,幾塊豆腐,裝兩個盤頭下酒,在廳屋裡請母親,他自己斟半杯相陪,母親亦端坐受父親的斟酒,是時母親已五十一,父親五十了,卻依然好像是年輕女子年輕郎,才訂了婚男女相見,有歡喜與安詳。我方十歲,闖了進去,依傍母親膝下,母親折半塊豆腐乾給我,臉上微微笑,待我亦像賓客,我得了豆腐乾隨又自去大路上玩了。
但我父母有時亦打架。母親怪父親不曉得上心把我肩上的五哥懷生薦去店裡學生意,又四哥夢生不肯好好的務農,逞強賭博,父親亦不管管他,卻去管外頭的閒事,且為此把家裡的東西也拿出去賠貼,兩人從樓梯口打下來,父親奪路跑了。可是母親到底亦把我父親無法。
我父親的愛管閒事,叫人真不知要怎樣說他才好。我鄉下每二三十里地面總有個把鄉紳轎進轎出為人家講事,我父親卻沒有這種派頭,他為人家解決了爭端,也只過節送來一隻鴨或一斤白糖,算為謝禮,因感激我父親的多是貧家,且他們亦不太感激,因為那樁事的解決只是理該如此的。而且有時竟是管得非常不討好。我曉得的有俞傅家一份農家,為田產與鄉紳家糾紛,我父親幫那農家訴訟,縣裡敗訴,我父親倒貼訟費旅費陪他又告到杭州,前後凡經過兩年,官司才打贏,那農家的妻卻很怨懟,說早知如此,當初退讓也罷了,如今雖保持了這畝斷命田,為打官司費了工夫又傷財,如何合算!我父親聽了只默然慚愧,他的仗義變了沒有名目,且連成功失敗亦不見分曉。但旁邊人坤店主看了這樁事情,曉得和我父親是可以做朋友的,前此雖非素識,今卻要我拜他為義父,是年我十二歲。也是攀了這門親,後來我才能到紹興杭州讀書。而我大起來亦像父親,生平經歷過的事竟是成功失敗都不見分曉。
民國世界本來名目尚未有,成敗尚未定,但亦自有貞信。小時我跟父親到高沙地種麥,他椓坎,我敷麥子。父親來到田地裡好比是生客,畝上鄰人見了都特別招呼他,連泥塊草根亦於人都成了蘭儀。我又和他到後園種菜,那菜畦與菜秧亦是這樣好法,父親身材長大條達,在我旁邊除草分菜秧,他的人與事物皆如此歷然,使我對於自己亦非常親,卻不可以是喜,不可以是悲,不可以是愛,連不可以是什麼想頭。
有霜的早晨,父親去後園割株捲心黃芽菜,放在飯鑊裡蒸,吃時只加醬油,真鮮美。胡村有時還有早羊肉賣,父親在家時亦常買來吃,吃時亦只蘸蘸醬油。還有豆腐漿豆腐花,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