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12部分

亮。原來佛度眾生,以及真命天子的天下人來到他面前都變好了,變有用了,亦不過是像這樣。

斯家兄弟姐妹都稱官,如頌德官,誾誾官,此外親友都照輩份稱呼,女傭亦惟對親友才稱爺,太太叫我胡先生,但女傭稱我胡少爺。斯家小叔叔當過上校軍需,如今鄉居,偶來杭州在他家住三五天,還有二孃舅亦一個月從上海來杭州兩次,我見他們這樣的尊敬,亦覺這小叔叔與二孃舅簡直偉大,而我不過是個平常小輩,在前廳上見著了亦不敢攀談。還有他家堂房的大哥哥大嫂嫂,在第一中學當總務,每來他家,所受到的親熱與尊敬,在我看來都好像是天上人,非同小可。而太太把我亦這樣看重,只因我在他家為客,且是個讀書人。此外他鄉下出來的種田人,與請託謀差使,只能噹噹事務員或書記的小角色,到了他家亦都被稱為某哥某官,在一種親情敬意裡變得偉大起來。斯家的親舊,與老爺同在武備學堂及日本上官學校出身的同學,在南京在各省做大官的很多,太太極少和他們來往,但或提及,皆只是好意,覺得他們在世上各有風光無際。

有時我在前院,聽公司的人說太太要出來了,頓時空氣緊張,有如清塵避道。今人有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初到杭州,萬人爭看,哨兵從城站一直放到西湖邊,昔人則有蘇小小的油壁香車,出來時亦驚動錢塘人,但斯家現在不過是尋常百姓家,太太又是四十幾歲的婦人,一點架子亦不擺,竟也有這樣威嚴。正月裡的一天,我聽女傭說太太要去城隍山燒香,不一時太太果然出來,經過前廳,她比平時換上好衣裙,女傭幫拎香籃送到大門外坐上人力車,我只覺今天正是好日子,杭州城裡豔陽天氣,六街如畫,吳山上有蜂喧蝶飛。

但是我偏要來出毛病。彼時雅珊官才十六歲,在一女中讀書,性情剛烈,衣著打扮,不染一點女娘氣。一旦她在畫堂前與我相遇,問我借小說看,我就專為去買了來,交由奶媽拿進去給她,如此者二三次,我彷彿存起壞心思,雖然並未有事。我是在她家這樣的彼此相敬,不免想要稍稍叛逆。原來人世的吉祥安穩,倒是因為每每被打破,所以才如天地未濟,而不是一件既成的藝術品。果然忽一日頌德從光華大學來信,只得短短的一句,要我離開他家。當下我只覺得自己真是不好,而且一時未有去處,但亦人世於善惡之外,乃至於窘境之外,別有豁然。我只得辭歸胡村,斯伯母倒是什麼亦不說穿,還為我設饌餞行,贈我五元為路費。

其後大約過了半年,我又出來杭州,仍住在斯家為客,這路費也只有我的厚臉皮,可是來得個自然,斯伯母亦毫無芥蒂,相敬重如故。梁元帝採蓮賦:“畏傾船而誼笑,恐沾裳而斂裙。”原來人世邪正可以如花葉相忘,我做了壞事情,亦不必向人謝罪,亦不必自己悔恨,雖然慚愧,也不過是像採蓮船的傾側搖盪罷了。

世上人家二

翌年我進中山英文專修學校教書,在杭州馬市街,校長吳雪帆是我的表哥。斯伯母為我制棉被,搬出她家的一天,午飯在內院吃,比平常特為備了酒饌,一家兄弟姐妹,連姨奶奶與斯伯母都一桌相陪。我在英專一年半,有時星期六或星期日去看看斯伯母,又是隻在前廳與頌德兄弟說話,斯伯母在內院聽見我來了必叫女傭搬出點心來,是餛飩或筍片肉絲湯麵。及後我轉到湘湖師範,湘湖師範在蕭山湘湖,斯家我才少去了。

我教書的那兩年裡,每月寄錢去胡村家裡。玉鳳我不帶她出來,因為新婦應當服侍母親,我不想組織小家庭,且亦不覺有什麼離情。我與母親及玉鳳亦不必在於身邊,而只是同在這人世,如同星辰在銀河。到放暑假寒假,我當然回去。

我與玉鳳成親後第二年,四哥四嫂連同三嫂發動要分家,就分了出去,貧家不是分產,倒是分人,母親與青芸跟我與玉鳳,大哥因是單身,且七弟殤後兄弟中我是最小,就幫我當家,頭兩年裡也多是靠的他。但大哥與玉鳳不和,他聽信三嫂。又四哥四嫂亦與三嫂投機,與玉鳳不投機,惟不曾相爭。

三嫂是續絃,三哥在時就縱容她,及三哥亡過,她經常住在紹興城裡她孃家,胡村不過暫時回來。她是城裡人,會說會笑,欺侮玉鳳是山鄉女子。且因她虐待青芸,青芸跟娘娘與六嬸嬸,她心裡也忌,每開玩笑都是帶惡意的。她叫玉鳳:“六嬸嬸,你是吃的空心湯圓,六叔將來會不要你的。”玉鳳嘴頭笨,無話招架,且知我不喜妻說叔伯妯娌不好,所以對我也不說,惟一次三嫂當我的面借取笑拿話侮弄玉鳳,玉鳳面紅氣急,我叱責了三嫂。三嫂見了我倒是怕的。

玉鳳姐弟很親,她只一個弟弟名叫遂陽,在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