蟄伏下來。
但是有一天,它甦醒了。那是在母親去世前,她在家呆了兩個星期陪伴臥病在床的父親。最後一天她準備向父親告別,她知道他們將很久不會再見面。那天母親不在家,父親想送她上車,汽車停在大街上。她堅持不讓他送出家門,獨自沿那金燦燦的砂石路,經過了花壇,走到了大門口。她只覺得喉嚨發堵,她極想對父親說點最美好的、詞語無法表達的意思,結果。她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她突然一轉頭,微笑著,手臂在空中一揮,那麼輕巧、飄逸,彷彿告訴他來日方長,他們將會有很多見面的機會,轉瞬之間,她想起那位四十來歲的女人,二十五年前也是站在這個地方,以同樣的方式向她父親揮子。這使她不安。又使她不解。這好像是兩個相距遙遠的時刻在某一秒鐘突然相遇,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在某一個手勢上突然重合。一個念頭閃過她的腦際,這兩個女人也許就是他平生唯一愛過的女人。
9
晚飯後,他們都坐在客廳裡。面前是盛白蘭地的酒杯和喝了一半的咖啡,第一位勇敢的賓客站起身,向女主人微笑著鞠了一躬。其他人將它當作一個訊號,他們與保羅和阿格尼絲一道從扶手椅裡跳起,匆匆奔向各自的汽車。保羅駕車,阿格尼絲坐在一旁,全神貫注看著往來不斷的車流,燈火閃爍,大都市之夜不知所以然的躁動。一種強烈而特別的感覺又一次向她襲來——這種感覺近來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她覺得自己與那些肩膀上扛個腦袋,臉上有一張嘴的雙足動物毫無共同之處。有一段時間,她對他們的政治、科學、發明創造很感興趣,她把自己視為他們的偉大冒險事業的微小的一分子,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有一種感覺,她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員。這種感覺很奇怪,她儘量抵制,她知道它並不涉及道德問題,而且很荒誕,但她最終還是認定。她不能譴責自己的感覺:她已經不能用他們的戰爭來折磨自己,她不能為他們的盛事慶典而感到高興,她已堅信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這是否說明她心地冷酷呢?不是,這與心地無關。不管怎麼說,誰也沒有她給乞丐的錢多。她路上遇見他們從來不會不理睬,而他們也好像感覺出這一點似的,總是向她求助;他們能從上百個過路人中單獨把她挑出,把她看成是關懷他們的有心人。——是的,一點不假,但是我必須補充一句:她對乞丐的施捨也是基於相反的理由。她給他們錢,並非因為乞丐屬於人類的一部分,而是因為他們不屬於人類,因為他們被排斥在人類之外,或許同她一樣,他們也覺得不可與人類為伍。
不與人類為伍:這是她的態度。只有一件事能讓她改弦易轍:對具體人的具體的愛。如果她真地愛上誰,她就不會對他人的命運無動於衷,因為她的所愛亦將依賴那命運,他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這樣,她也就不會再覺得人類的苦難、戰爭和節日與她無緣。
她為自己最終的這個想法感到惶恐。難道她真地不愛任何人?那麼保羅呢?
她想起數小時前他倆動身外出晚餐前的一刻,他把她緊緊擁在懷裡。是的,她心裡有一種想法:近來她總擺脫不了這個想法,她對保羅的愛只是一種願望,愛他的願望:一種想有幸福的婚姻的願望。只要她對這種願望稍許放鬆,愛情就會像小鳥出了籠那樣立即飛走。
深夜一點,阿格尼絲和保羅正在脫衣。如果此刻要他們描述對方的動作,他們會尷尬的。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相互對視了。因為當時還沒有聯絡,他們的記憶機制未能記錄下在躺在婚床上以前那共同的夜生活是什麼樣子。
婚床:婚姻的祭壇;當一個人說祭壇,另一個人則會回答犧牲。在這裡,他們中的一個人為另一個人作出犧牲:兩人都無法人眠,同伴的鼻息聲將他們吵醒;於是,他們蠕動著,拱向床邊,當中留下一道寬縫;他們假裝熟睡,以為這樣能使同伴入睡,然後自己就能輾轉反側而不至於影響另一位。不幸,同伴沒有利用這一機會,因為他(出於同樣理由)也在假寐,不敢翻動。
不能入眠,又不讓自己翻動:這就是婚床。
阿格尼絲仰面平躺著,腦海中掠過一幕幕的鏡頭:那個彬彬有禮的陌生人又一次來訪,就是那個對他們十分了解、卻不知埃菲爾鐵塔為何物的男人。她想無論如何與他私下交談一次,但他卻故意選他倆都在家時上門。出於無奈,她只好略施小計騙保羅出門。三人圍坐在一張小桌旁,桌上擺著三隻咖啡杯,保羅正準備招待客人。阿格尼絲只等客人開口說明來意。實際上,她知道他的來意。但是。她知而保羅不知。客人終於打斷保羅的話頭,點到了正題:“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