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張人臉。
保羅回到家裡,阿格尼絲告訴他這個數字。
“是啊,”他說,“人們對政治、對別人的利益越是冷淡,他們就越迷戀於自己的臉面。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個性主義。”
“個性主義?當你極為痛苦時,一架照相機攝下你的照片,這又與個性主義有什麼關係?相反,這正意味著個人不再屬於他自己,而成了別人的財產。你知道,我記得我的童年時代:那時候,如果你想拍某人的照片,你得徵得同意。即使我是個孩子,大人也會問我:小姑娘,我們能給你拍個照嗎?可不知什麼時候,她們再也不同了。照相機的權力壓倒了所有別的權力,這使一切都改變了,一切的一切。”
她又翻開雜誌說:“如果你把兩張不同人臉的照片放在一起,你的眼睛立刻能感覺到它倆的不同。可是如果你把二百二十張人臉擺在一起,你突然會覺得這些都是同一張臉的許多變形,而根本不曾存在過所謂的個體。”
“阿格尼絲,”保羅說,聲調陡然嚴肅起來,“你的臉跟誰也不同。”
阿格尼絲沒有留意保羅語調變得嚴肅,於是蕪爾一笑。
“誰跟你笑,我說真的。如果你愛一個人,你愛他的臉,那麼他的這張臉與任何別人就都不一樣。”
“是的,你認識我是因為我的這張臉,你把我當作一張臉,而且你決不會以別的方式瞭解我。因此,你永遠不會想到我的臉可能不是我自己。”
保羅像一個老醫生那樣耐心地回答:“為什麼你認為你的臉不是你呢?你這張臉的背後又是誰呢?”
“你不妨想象一下一個沒有鏡子的世界。你做夢看見你的臉,就把它想象成你的內在的外觀。一天,當你四十歲時,別人第一次把一面鏡子擺在你面前,想想你會多麼害怕!你將看見一張陌生人的臉,你將清楚地懂得那原先無法理解的道理:你的臉不是你。”
“阿格尼絲,”保羅從扶手椅中站起,他靠得很近,她從他眼中看到了愛意,從他的五官,看到了他的母親。他很像她,正如他母親很可能也像她的父親,她的父親又會像另一個人。阿格尼絲第一次見到保羅的母親時,覺得她與他相像很不舒服。後來,保羅和阿格尼絲作愛,某種怨憤使她又想起這種相像,有幾個瞬間,她彷彿覺得是一個老太婆壓在她身上,肉慾使她的臉變了形。可是保羅早已忘記他像母親,他堅信那是他自己的臉,決非別人所有。
“我們的姓名,也純屬巧合,”她繼續說,“我們不知道自己的姓產生於何時,不知道某個遙遠的先祖如何得到它的。我們對自己的姓名根本不理解,不知道它的歷史,但我們使用時卻無比忠誠,我們與它化為一體,我們喜歡它。說來荒唐,我們竟會為它感到驕做,彷彿它是我們得到了某個靈感而想出的。臉和姓名一樣。一定是在我童年行將結束之時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我久久地照鏡子,結果終於相信所看到的確實是我自己。我這個時期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但我知道,發現自我是非常令人陶醉的。不過,當你站在鏡子前,你會問自己:這是我嗎?為什麼?我為什麼要與這認同呢?這張臉與我有什麼關係呢?這時,一切都將崩塌。一切都將崩塌。”
“什麼將崩塌?你怎麼啦,阿格尼絲?你最近是怎麼啦?”
她朝他一瞥,低頭不語。他和他母親簡直像得不能再像了。而且越來越像。她越來越像當年那老太婆的樣子。
他雙臂抱住她,將她舉起。她看著他,而這時他才發現她眼裡盡是淚水。
他把她緊緊摟住。她知道他愛她,但這一點突然使她很悲哀。她為他如此愛她而悲哀,她想大哭一場。
“我們得換好衣服,該動身了。”他說。她緩緩地從他懷抱中脫身,向盥洗室奔去。
②法語:出去吃晚飯。
8
我寫阿格尼絲,我盡力去想象她。我讓她坐在桑那浴室的木凳上,在巴黎漫步,翻閱雜誌,與丈夫談話,但是,那個產生這一切的,一個女人朝游泳池邊的救生員揮手的動作,卻好像被我忘記了。阿格尼絲還會不會以這種姿勢向別人招手呢?不會。雖說有點奇怪,但我相信她一定多年沒這樣了。很久以前,她還年輕,一定會這樣,那時候她一直這樣招手。
那時她住在瑞士的一個小城裡,四周環山,遠處可以看見山顛的輪廓。那年她十六歲,與學校裡的一個朋友去看電影。燈一暗他就拉住了她的手。不一會兒兩人的手心都有點黏乎乎的,但男孩不敢撒開,他鼓足了勇氣才攥住的手,一撒手,那就意味他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