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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在他身邊兩個星期,他說服她在一家瑞士銀行開了一個帳戶。就在他臨終之前,他幾乎將所有的存款轉到這個戶頭,剩下一個零頭捐給了數學家。如果他在遺囑中說把一切都留給阿格尼絲,那就會毫無必要地傷害另一個女兒;如果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所有的錢都轉到她的帳上,卻沒有特別為數學家留下象徵性的一筆,那麼人人又都會心急如焚地打聽他錢財的去向。

起初她覺得必須與妹妹分享遺產。她比妹妹年長八歲,她從來都覺得自己有一種責任感。可是她臨了也沒有告訴妹妹。這倒不是貪婪,而是她不願出賣父親。他的這份禮物清楚他說明他想告訴她什麼,要表示點什麼,給她一點他生前不能給她的勸告。現在,她把這一點看作是僅僅屬於他倆的一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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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停放好車,信步朝大街走去。她又累又餓,但一個人上餐館很乏味,於是她決定上她看到的第一個小吃鋪吃點心。早先這一帶有許多不列塔尼人開的小餐館,價廉物美的卷餡薄餅或蕎麥粉烘餅,就著蘋果汁,味道極好。可是不知何日,這些小店鋪都不見了,代之以專賣所謂“快餐”的現代餐館。她忍住心頭的厭惡,朝一家餐館走去。透過店面櫥窗,她看見人們坐在餐桌前,面前盡是油漬斑斑的紙質食盤,一位膚色白皙、嘴唇鮮紅的姑娘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剛用完午餐,可口可樂的空杯推在一旁,只見她仰著脖子,把食指深深地伸進喉嚨,這麼掏了半天,兩眼直瞪著天花板。鄰座一個男人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目光注視著街面,張著大嘴。一個無始無終的呵欠,宛若瓦格納的旋律一樣沒有止境。有幾次,他的嘴行將閉上,但終不徹底;它於是一而再地張大,而他盯住街面的雙眼,則隨著嘴巴開合的節奏時睜時閉。其實,同時打呵欠的還有好幾個,他們的牙齒、齲齒補斑、金屬牙冠、還有義齒,都暴露無遺,誰也不抬手稍作遮擋。一個身穿粉紅色罩衫的小孩,手拎一隻玩具熊的腿,在餐桌間蹦蹦跳跳,那熊也咧著嘴,當然那算不得是打呵欠。小孩手中的這隻玩具熊時不時地與顧客碰撞。餐桌相互靠得很近,即使隔著玻璃窗也可以看清,客人們用餐時一定捎帶吞下了鄰桌的汗臭。醜惡和汙濁透過視覺、嗅覺、味覺等各個渠道,劈頭蓋臉地向她襲來(她立刻想起油膩膩的漢堡包浸泡在甜水中那種味道),她當即轉身,決定另找地方填飽肚子。

便道上人群熙攘,行走很不方便。她前面是兩個白人大個兒,金髮北方佬,他倆在人群中推搡開路,這一男一女比周圍的法國人或阿拉伯人要高出一頭一肩。他倆每人背一個粉色帆布包,胸前各兜著一個孩子。但轉眼間這兩人就不見了蹤影。現在她面前冒出一個穿齊膝肥裙褲的女人,這是那年的流行式樣。這裝束使她的臀部愈加肥大,幾乎墜及地面。裸露著的白淨的腿肚子,好像一對粗瓷水罐,上面暴突的青筋宛如一條條盤成圓球的小蛇。阿格尼絲暗自思忖:這女人明明可以找到十多種式樣的外套,把她的青筋遮住,讓她的臀部別那麼招搖,可她為什麼不呢?人們出門與眾人在一起時,非但不想讓自己更加引人注目,怎麼連起碼的遮遮醜也不肯去做呢!

她打定主意,一旦醜惡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她就上花店買一枝勿忘我,只買一枝,那纖細的花莖上開一串小巧玲瓏的藍花。她將這樣上街,把花舉在自己面前,死死盯著它,讓自己只看見這個美麗的藍點,在這個她已不愛的世界上,這藍點是她唯一願意保留的東西。她將這樣走遍巴黎的每條街道,她很快將化為人們熟知的一個形象,孩子們將尾隨她身後,嘲笑她,朝她扔東西,整個巴黎將稱她為手持勿忘我的瘋女人……

她繼續朝前走。她右耳灌滿了音樂聲浪,商店、髮廊、餐館中傳出有節奏的打擊樂器的鼓譟;她左耳在分辨馬路上的聲音:轎車的低聲哼唧,公共汽車起動離站時的嘎嘎聲響。突然,一輛摩托車尖厲的轟鳴聲劈面而來。她不得不探尋這惱人噪音的來歷:一個身穿牛仔褲的姑娘,烏黑的長髮飄在腦後,她僵直地跨坐在一輛小摩托車上,像坐在打字機前,摩托車的消音器被卸去,發出刺耳的噪音。

阿格尼絲想起幾小時前桑那浴室裡的那個年輕女人。為了讓大家認識她的自我,接受她的自我,她進門便宣佈厭惡熱水淋浴、厭惡謙虛。阿格尼絲確信,這位黑頭髮姑娘也出於同樣的考慮而卸去了摩托車的消音器。發出噪音的不是機器,而是黑髮姑娘的自我;為了讓人聽見,為了穿透他人的意識,她把廢氣排放的鼓譟與她靈魂相連。阿格尼絲目睹那咆哮靈魂的飄散頭髮,意識到自己恨不得看到這姑娘立刻死去。倘若此刻一輛汽車從她身上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