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地區,幾十年來都佔據著鎮史的主要篇章……每一筆帳算起來都頗費工夫。見素不會使用算盤,是用一根紅杆兒鉛筆算的。他記起哥哥曾經講過,父親臨死的前幾年里老要沒白沒黑地算帳──當時他覺得滑稽可笑,現在似乎是完完全全理解了。再算下去,這個大數會漸漸減少。它將扣除工資、原料費、推銷費、工副業稅……這之後,得到的還不是粉絲大廠的純收入;因為在生產粉絲的同時,又可以產生豆漿、漿液。豆渣與漿液,又分為造酒、食用、飼料、漚肥等多種用項,質量不同,售價也不同。下腳料的收入要併入粉絲收入之內。總之這又是一筆筆大帳。這筆帳漸漸像蛛網一樣把他纏起來,越纏越緊,最後終於使他不能解脫。
他夜間來粉絲房裡轉悠,腦子裡盤旋著的還是密密麻麻的一些數字。在白色的水氣中看去,那排成一溜溜的漿子缸和冷、熱水盆,很像一個巨數中排好的一串“O”。人們在霧氣中活動著,就為了不斷給巨數再增添上一個尾數。他不知道這場上百人投入的運算最終會有什麼結果。無數條銀白色的纖細粉絲從熱水盆拖入冷水盆,又被粉紅色的手臂纏繞成一束一束懸起來,成一片等待進位的小數。四捨五入,積少成多,十進位制是不變的原則。銀絲互相交扯,紊亂如麻,難分難解,在水中輕輕地盪漾,然後各歸於一束。這些銀絲原來還飄逸灑脫,如今規規矩矩地立在了小數點兒的右邊。打瓢的高高在上,“砰砰”聲貫穿始終,澱粉糊糊拉成一條條乳白的小圓帶子墜下來,將那個巨大的數碼捆紮起來。數碼上的每個位數都像一個鐵輪,猶如李知常設計的生鐵變速輪。它們自左至右,逐漸縮小,再由那些小圓帶子連成一串。當李知常的變速輪設計成功之後,就會在粉絲房的霧氣中交錯旋轉,一眨眼給那個巨數添上一個新的尾數……見素每逢這樣定定地看著,不遠處大喜就連連咳嗽。一次見素正要挪動步子,有一個肥掌搭在他的肩膀上。氣味早告訴見素是誰站在身後,他故意沒有轉身。老多多說:“他媽的,睡不著,想喝口酒。”他一隻手拉上見素往外走,走到胖胖的大喜身邊站住了,說:“你老咳嗽就是一種病。好在男人都有一個偏方。”
他們把一個矮腳白桌抬到炕上,一邊一個坐下喝酒。炕下生了火,兩人老要冒汗。老多多從鋪蓋卷裡抽出一瓶茅臺。他說:“這是我孝敬四爺爺的。不過我先挑出一瓶驗驗真假。上一回四爺爺抿一小口就知道是假的,從窗戶上一抬手扔了出去……嘖嘖。真假?真的。”見素喝得很少,老多多今夜貪酒。他坐在那兒搖晃著,看著見素。他覺得見素的頭一會兒放大一會兒縮小──這真是一個奇怪現象。這大概是老隋家人的一個奇怪現象。老多多笑著揉一揉眼。他問:“見素,你說這個年頭有沒有哪個冤家在算計我?”見素不語。他接上又說:“我紅火,他們害氣。這還是剛剛紅火哩!人家有些『企業家』三輛四輛小汽車也買上了,身子邊上就有一個女秘書。這些東西咱也要。你說能沒有人算計我?”見素抬眼看了看老多多,見他眼皮垂了垂。老多多用力抿著嘴角,把個酒盅捏碎在桌子上,說:“窪狸鎮上敢算計老趙家的,也就是老隋家的人了……哼哼!不過如今別人算計我,我伸出一個手指頭就能把他捅倒;要是老隋家的小子算計我,我一根手指頭也不伸。”老多多說著嘿嘿地笑,身子挺直起來。見素不解地看著他。
老多多站在那兒,接上說:“不用伸手指。我只用下邊那個東西就把他幹倒了。”說著撅撅臀部,將身子用力往前一聳。
見素的血猛地湧到了頭上,牙齒髮出了聲音。他眼角瞟著窗臺上那把砍刀。
老多多捏碎了酒盅就無意喝酒,這會兒從什麼地方找出一根生鏽的針釘起釦子來。他光著肥肥的臂膀,每一針都拉出很長的線,手捏鏽針揚在空中,一身皮肉奇怪地抖動三兩下。見素眼盯著那把砍刀,老多多還是一下一下拉線。老多多有一次捏針的手拉到見素頭頂那麼高,突然針尖倒向外側,飛快地朝見素右眼刺來。見素尖叫一聲擺頭向左,同時右手鐵定地把住那隻舉針的肥手。老多多看著見素,說一聲“好險”,哼哼地笑起來。見素的心怦怦跳著,只是不鬆手,盯著砍刀的眼放出光來。老多多這時說一聲“看手”,然後被握住那隻手的小拇指狠勁摳了一下,摳在見素食指指甲上邊一點。痛疼鑽心,見素一抖,老多多乘機手腕一扭,掙脫出捏針的那隻手……生鏽的針重新插到釦子上,慢吞吞地拉出長長的黑線。他一邊釘釦子一邊說:“到底是年輕,不行。你知道我這一手是戰爭年代學來的。你沒經過戰爭……你哥哥招數也許好些。”
見素那天夜裡幾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