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那偷情女子慘遭毒打生出憐香惜玉之情,唯有孟子玉,對這學生憐人惜才,要伸出援手搭救這學生一條性命。可是,他怎麼一開口,說出話來,竟是合川口音!外省人,聽四川話,千口一腔。就像外國人聽中國話,全都一樣。可是,四川人,卻能輕而易舉地聽出對方是哪一府哪一縣的口音。何況大足人,要聽出隔壁子的合川口音?何況孟子玉本身就是合川人——合川城東四十里孟家灣人?
孟子玉心頭頓時火起。孟子玉最愛讀書人。孟子玉最恨合川讀書人。是以面對這青年恭敬的問詢,卻用“姓孟”二字硬生生地抵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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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石(九)(1)
見這位舉人突然變臉,盧魁先一愣,這位舉人先前端坐大堂上,見張鐵關審那對偷情男女,便似有過出手相救之意。此時見審到自己身上,更閃身而出,走上前臺,其意不言自明。卻為何一開口說出話來,竟似有拒人千里之外之意?此時不能把什麼都想清,必須馬上應答,盧魁先脫口而出,恭敬中更加真摯之情:“孟先生好。”
“唔。”孟子玉依舊沉著一張臉。
“請先生命題。”盧魁先冷靜應答。他發現對面張鐵關雖在喝茶說笑,卻不時將冷森森的目光投向這邊。盧魁先默默告誡自己,面對刀斧加身之禍,唯有冷靜,或能尋得一線生機。
“我孟子玉這一命題,若是要你背的這篇書太冷僻,你會怨我出題太偏,更會怨我斷案不公。便唐宋八大家,如何?”
盧魁先有意模仿石舉人的書呆子狀:“學生遵命。只是,這唐宋八大家,數百年前,汪洋恣肆,論文,何止千篇?論字,何止萬言?”
孟子玉:“言之有理。”
盧魁先:“因此,還請先生指定一家。”
孟子玉:“這麼大的口氣?——這可是性命攸關的事情!”
孟子玉望一眼刑場的橫七八豎的屍體,默默搖頭。我孟子玉是恨合川讀書人,可是卻只恨那一個合川讀書人,終不能為了對那一人之怨恨,誤了眼前如此年輕的一個合川讀書人性命,便說:“哪一家,還是你自選吧。”
一直強令自己保持冷靜的盧魁先,當下聽出孟子玉語氣緩和了些。他打起精神,要領下這一題,為自己謀求一條生路,便微笑望著孟子玉,靜聽他的下文。
孟子玉看這青年學生先前刀斧叢中,眼見人頭一顆接一顆滾落腳跟前,雖震驚,卻能面不改色。此時,面對自己陡然變臉,這學生仍能處變不驚。孟子玉心中那一段惜才之情又萌動了起來,便把話說得更緩更慢,好讓這學生有個考慮選擇的時間:“這蘇老泉、蘇東坡、一路倒數上去,歐陽修、柳宗元、韓愈……”
盧魁先:“韓愈!”
孟子玉:“韓文好哇!然則,僅《古文觀止》便選了二十四篇,你選哪一篇?”
“此情此境……”
“此時此地——”孟子玉目光隨著盧魁先環視刑場,“你便背誦一篇韓愈祭文如何?”
“請孟先生命題。”
“《柳子厚墓誌銘》《祭鱷魚文》,還有……”
盧魁先眼睛一亮:“《祭十二郎》!”
孟子玉一愣:“《祭十二郎》?”
張鐵關立身孟子玉身後,悶聲道:“唔?”
盧魁先:“是。”
孟子玉:“此悲之至也!”
盧魁先望著遍野橫屍:“悲從中來。”
孟子玉:“此痛之極也!”
盧魁先:“痛不欲生。”
孟子玉審視盧魁先:“韓愈便是祭文,亦多浩蕩昂藏之作,《祭鱷魚文》更見詼諧機趣,今日裡,你——卻為何獨選《祭十二郎》?”
“……”盧魁先被問得頭一次不知如何作答。
“唔?”大足舉人卻句句緊逼,“看你胸中鬱結一憤懣難散之氣,眼中流露一股傷悲欲祭之情……”孟子玉說著,突然打住,目光從盧魁先臉上,導引似的向眼前刑場遊移,盯住了那個剛倒斃的右袖空空的革命黨人屍身。
好厲害的角色!盧魁先暗自倒抽一口冷氣。眼前這位大足舉人,居然於不動聲色之間,早就覷破自己與石二刻意隱瞞的關係。得虧這雙明察秋毫的眼睛不是生在那個胡軍團長臉上。盧魁先打量張鐵關,張鐵關正揭了帽子,摸著光頭,饒有興趣卻聽不大懂。盧魁先迅速重新判斷對方,發現孟子玉說這話時聲音明顯壓低,只容盧魁先聽見,這位舉人是在防誰呢?此時此地,當然是防張鐵關。他防張鐵關,當然是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