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棧道,沿岸邊逶迤的山體而建,女子那張羞愧屈辱的臉,隨滑竿從盧魁先眼前消失。
“羞死你屋先人!”避過書生目光後,望著峽中靜水灣中自家倒影,女子嘀咕著,自己罵自己。她自己都覺得奇怪,自打從了張鐵關之後,自己好久沒這樣罵過自己了。今日為何脫口而出又自罵?她久已習慣於他人當面的恥笑,背後戳她的背脊骨,她學會了不管他人對自己作何看法,只管怎麼好活怎麼活。可是,今日狹路相逢的這個書生的眼光,卻為何讓她受不了?莫非是因為這書生當初在刑場上曾那樣關切地注視過自己?
走過這個灣,滑竿又從延伸向江中的棧道冒出頭來,女子再回頭,望著書生,他依舊呆立在原處。女子痴痴地望著盧魁先,用眼神說出心裡憋著的話:“書生,換了你是我,照樣會變成我今天這般模樣。”
“我的哥,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當年生死場上,那個敢當眾用心口堵死張鐵關槍口的女子,與眼前隨著滑竿一顛一顛跟在張鐵關身後的這女子,是一個人麼?民國二年見過她,眼下民國四年吧?
4…2=2
才兩年啊!卻為何恍若隔世?人心人面,為何恍惚到這步田地?尋路回老家,還可以問路人。尋路奔前程,還可以問自心。可是,當我苦尋一條救國救民的路時,吾國吾民怎麼恍然一變,變得令人茫茫然不知所之,恍兮惚兮如在噩夢中?
“出門撞到鬼——”盧魁先被一聲斷喝,從大白天這一場噩夢中驚醒,原來是前方棧道上抬滑竿前槓的那漢子在報路。
“撞到老鴉嘴!”抬後槓的應聲道,表示已經聽明前槓所報前路之險情。川省多山,山中抬滑竿的報路詞,與川江上船工號子一樣,是幹這活路缺不得的,尤其是當滑竿走在懸崖險路上,抬前槓的視界開闊,抬後槓的眼前被坐滑竿的人身體堵住,只見腳下,若是前槓不向後槓及時報路,前槓後槓或行或停一衝突,轉眼便生大禍。而前槓報出路後,後槓則必須應上一句,表示已知前面路況,否則前槓又怎麼敢放心前行?最早抬滑竿的報路,也只是直槓槓說出路況,“前面有個要命的險崖嘴”、“曉得了,像老鴉嘴殼子一樣難得拐過去”……久而久之,世世代代抬滑竿的竟口口相傳,編就了一整套能將所有路況報得一清二楚、同時又簡明、又上口,還能驅除長路寂寞孤獨的唱詞。就如當初撐木頭的老祖宗,只喊“杭育杭育”,到今天卻唱成了川江號子。這滑竿詞,能報出前路最細小的路況,比如,路面上有一凼水,前槓就報:“明晃晃——”後槓便應:“水凼凼。”再比如,路面拐彎處一塊石板,靠路坎外的石下有一半因水土流失懸空了,前槓就報:“吊腳樓——”其實路上並無吊腳樓,只是借了朝天門沿崖而起的捆綁房子來比喻那塊石板的形狀,後槓聽後便應:“走裡頭。”應聲後,踩上那塊石板時,當真要“走裡頭”,要不會踩翻了石板,這在三峽棧道上,下場不堪設想。川省滑竿詞甚至能報出前路路面上有一泡牛糞——“天上明晃晃——”,前槓會這樣唱。“地下糞凼凼!”後槓會這樣和。一唱一和間,前槓後槓各自高抬腿,便邁過那老牛剛屙到路面上的那一泡還帶青草氣息的牛糞。聽得熟悉的轎伕詞,盧魁先眼前浮現出跟隨父親盧麻布遠行榮昌挑麻布時與抬滑竿的同路時所見的情景。此時,他抬眼望去,抬那女子的滑竿已經一頭鑽進峽中崖壁上用鋼釺鑿出的老鴉嘴巴般的棧道。抬滑竿的戰戰兢兢,慢得像蝸牛。棧道在老鴉嘴巴里頭要拐一個老鴉嘴殼子一般的銳角急彎,角度不夠滑竿拐過,只見前槓走到老鴉嘴殼子尖尖上,站定了,精瘦如樹根、又像樹根般紮實的身體像打在崖孔中支撐棧道的老木樁,後槓則繞著圈,到了身子都幾乎懸在崖外的最大極限,這才半步半步地將滑竿朝前推,終於把滑竿推了過去,這一節,只要後槓推力過了一步,前槓就要摔下崖去。只要前槓定力軟了半分,後槓同樣摔崖。這才當真叫作——一失足,便成千古恨。過後,這一對抬滑竿的才同時出了一口大氣,雙雙站定了,同時提丹田之氣,“哦”的一聲大吼,響得來蓋過峽江中激浪雷鳴般的聲響,這是過險關時心子提得太懸,過關後,下力人必須向天吐出的肚皮裡這一口惡氣。
鐵壁合圍般的大山中,這一聲喊來回衝蕩著,夔峽中“哦——哦——”連聲。盧魁先被人天唱和、天人合一這一聲聲喊震撼,不由得也想長長地“哦”!可是,連自己都聽不見這一聲,丹田中,怎麼就提不起抬滑竿的漢子們那一口氣,嘴巴里,怎麼就吐不出肚皮裡那一口惡氣?
“人心中,就那麼一丁點兒靠它來活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