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前者卻寫得豐滿,比較生動,心中毫無顧忌,真正是暢所欲言。我有點喜歡上了這一些將近七十年前自己還是一個二十二三歲的毛頭小夥子時寫的東西。我當時已在全國第一流的文學雜誌和報紙上發表了一些散文和書評之類的文章,頗獲得幾個文壇上名人的青睞。但是,那些東西是寫給別人看的,難免在有意無意間有點忸怩作態,有點做作。日記卻是寫給自己看的,並沒有像李越縵寫日記時的那些想法。我寫日記,有感即發,文不加點,速度極快,從文字上來看,有時難免有披頭散髮之感,卻有一種真情流貫其中,與那種峨冠博帶式的文章迥異其趣。我愛上了這些粗糙但卻自然無雕飾的東西。
這一愛不打緊,它動搖了我原來的想法。我原來是想用現在的筆,把清華四年求學的經歷,連同感情和牢騷,有頭有尾地,前後一貫地,精雕細琢地,像《留德十年》和《牛棚雜憶》那樣,寫成一本十幾萬字的小冊子,算是我的《自傳》的又一段。現在我改變了主意,我不想再寫了。我想就把我的日記原文奉獻給讀者,讓讀者看一看我寫文章的另一面。這樣會更能加深讀者對我的瞭解,對讀者,甚至對我自己都是有好處的。我把我這個想法告訴了李玉潔和吳明華,他們也都表示同意。這更增強了我的信心。
但是,這裡又來了問題。在過去,奉獻日記有兩種做法,一種是把日記全文抄出,像別的書稿那樣,交出版社排印出版。把原文中的錯字、別字都加以改正,漏掉的則加以補充。換句話說,就是稍稍塗點脂抹點粉,穿著整齊,然後出臺亮相。另一種做法是把原文照相影印,錯別字無法改,漏掉的字無法填,這就等於赤條條地走上舞臺,對作者是有些不利的。我經過反覆考慮,決定採用後者,目的是向讀者獻上一份真誠。至於錯別字,我寫了一輩子文章,到了今天已經壽登耄耋,一不小心,還會出錯,七十年前,寫上幾個錯別字,有什麼可怪呢?古人說:“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蝕,人皆見之。”我想做一下“君子”。
可我又想到另外一個問題。當年還沒有現在這樣的簡化字,寫的都是繁體,今天的青年讀起來恐怕有些困難。但是,我一向認為,今天的青年,如果想提高自己的文化修養,特別是如果想做一點學問的話,則必須能認識繁體字。某人說的“識繁寫簡”一句話是極有道理的。因為,無論把簡化字推廣到什麼程度,決不能把中國浩如煙海的古籍都簡體化了,那是無法想象的事。讀點繁體字的書是事出必要理有固然的。我的日記在這方面對青年們或許有點幫助的。
在 病 中(1)
我是在病中。
我是在病中嗎?才下結論,立即反駁,常識判斷,難免滑稽。但其中不是沒有理由的。
早期歷史
對於我這一次病的認識,有一個漫長的過程。不但我自己和我身邊的人是這個樣子,連大夫看來也不例外。這是符合認識事物的規律的,不足為怪。
我患的究竟是一種什麼病呢?這件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
約摸在三四十年以前,身上開始有了發癢的毛病。每年到冬天,氣候乾燥時,兩條小腿上就出現小水泡,有時潰爛流水,我就用護膚膏把它貼上,有時候貼得橫七豎八,不成體系,看上去極為可笑。我們不懂醫學,就胡亂稱之為皮炎。我的學生張保勝曾陪我到東城寬街中醫研究院去向當時的面板科權威趙炳南教授求診。整整等候了一個上午,快到十二點了,該加的塞都加過之後,才輪到了我。趙大夫在一群醫生和研究生的圍擁下,如大將軍八面威風。他號了號脈,檢視了一下,給我開了一服中藥,回家煎服後,確有效果。
後來趙大夫去世,他的接班人是姓王的一位大夫,名字忘記了,我們倆同是全國人大代表北京代表團的成員。平常當然會有所接觸,但是,他那一副權威相讓我不大願意接近他。後來,皮炎又發作了,非接觸不行了,只好又趕到寬街向他求診。到了現在,我才知道,我患的病叫做老年慢性瘙癢症。不正名倒也罷了,一正名反而讓我感到滑稽,明明已經流水了,怎能用一個“瘙癢”了之!但這是他們醫學專家的事,吾輩外行還以閉嘴為佳。
西苑醫院
以後,出我意料地平靜了一個時期。大概在兩年前,全身忽然發癢,夜裡更厲害。問了問身邊的友人,患此症者,頗不乏人。有人試過中醫,有人試過西醫,大都不盡如人意。只能忍癢負重,勉強對付。至於我自己,我是先天下之癢而癢,而且雙臂上漸出紅點。我對病的政策一向是拖,不是病拖垮了我,就是我拖垮了病。這次也拖了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