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了。王國維說,詞到李後主眼界始大開。所以他變了,改變了那些歌詞的詞,成為士大夫言志的詩篇。什麼原因?什麼原因使得李後主突破了歌詞之詞的傳統?我以為,是破國亡家的悲恨。因為歌詞是流行的,大家熟悉這個歌詞,就當做歌詞去寫,可是一旦他內心之中有了這麼大的悲哀和痛苦,他要表達,他就把他的悲苦用他最熟悉的那個形式表現出來了。中國的小說,都是寫歷史,都是寫傳奇,都是寫神話,都是寫小說家言的野史瑣聞,為什麼《紅樓夢》的曹雪芹寫出這麼一部著作?自己親身的痛苦的經歷。李後主痛苦的經歷,使他突破了歌詞的傳統;曹雪芹的痛苦的經歷,使他突破了過去那些小說的傳統。所以我認為曹雪芹的成就是因為他有這樣的成功。
我還要把曹雪芹再比一個人,大家也許覺得我比的都擬不於倫,我怎麼把曹雪芹跟李後主比了?我現在要再比一個人,就大家更以為我不應該比的了,就是陶淵明。
你說把曹雪芹跟李後主比,還有可說也,都是文學家嘛,詩歌、小說。那麼跟陶淵明,陶淵明是隱居躬耕田園了。我認為,就是有真性情的人、有真理想的人、有真正的人格的人,有真正的理想、有真正的性情、有真正的人格的人,對於那些貪贓枉法的,那些邪惡的那種社會、那種罪惡,他都是不能忍受。陶淵明何嘗不想有一番作為?陶淵明的詩說,“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遊”。我少時也曾經壯且厲,我也曾經希望做一番事業。可是,陶淵明沒有完成,就因為他生在晉宋的易代之間,在晉宋的易代之間那官場就更加可怕。一般的沒有朝廷改變的時候,不過是貪贓枉法而已了,到了時代改變的易代之間,就不僅是貪贓枉法了,還有政治的鬥爭。一個有理想的人、有正義的人、有真的感情的人,他沒有辦法,沒有辦法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所以,陶淵明曾經給他兒子留下一封簡訊,他說我“性剛才拙”,我性情很剛直,我這種應付社會的能力真是很笨拙:“與世多忤”,所以我跟這個時代,跟這個社會,跟這個官場就有很多不能相合的地方。他說“飢凍雖切”,飢是飢餓,凍是寒冷。你如果是做一任官,你如果再肯貪贓枉法,那不但你自己受用不窮,你子孫都受用不窮了,你可以給你的子孫都置下多少產業了。而我不能,我沒有辦法,我“性剛才拙,與世多忤”,所以我回來種田。可是我種田有的時候我種田了一年,遇到蟲災旱澇,他說常常“寒夜無被眠”,寒冷的夜晚我連一個保暖的被都沒有。他說我“使汝等幼而飢寒”,我對我的孩子們,我對不起你們,讓你們從這麼小就跟我忍餓受凍。但是他說了“飢凍雖切”,飢餓和寒冷這是我們切身的痛苦,不是身外的,這是我們自己,我們自己的飢餓,我們自己的寒冷,這個是很切身的痛苦。他說“飢凍雖切,違己交病”,但是你讓我出賣我自己,去逢迎那個官場的貪贓枉法,而且你如果在官場之中,如果別人都貪贓枉法,如果你不肯同流合汙,你常常是被攻擊的,你常常是站不住腳的。所以他說“飢凍雖切,違己交病”,所以我“僶俛辭世”,才“使汝等幼而飢寒”。
所以我不能夠迎合官場的生活。陶淵明選擇了躬耕,我付上我自己身體的勞動,是“晨興理荒穢,戴月鋤荷歸”,起早貪晚地在田裡邊勞動,我只是因為我不能夠忍受,我不能夠忍受那些汙穢、罪惡和痛苦。陶淵明不能夠忍受官場,陶淵明選擇了躬耕。賈寶玉也不能夠忍受那仕途經濟,賈寶玉選擇了出家。如果以賈寶玉跟陶淵明相比,陶淵明比賈寶玉更堅強,他沒有逃避。這是我讀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我自己看《紅樓夢》我所得。賈寶玉一個是他不能夠入仕途的經濟,所以他對於人生是落空了。他惟一追求的,惟一的理想就是真正在人世之間能得到一個相知相愛之人。曹雪芹也說了,他說我的《紅樓夢》是跟那些誨淫的書是不同的,那些誨淫的都寫的是身體上的肉慾,可是賈寶玉所寫的是一種心靈上的感情。你看賈寶玉當然也很多情,對於什麼女性都很多情的,可是賈寶玉的多情常常是同情,是協助人,是幫助人,是同情,不是男子的慾望的佔有。只有對林黛玉跟別人不同,跟林黛玉的那個感情也不是男女之間肉慾的感情,而是心靈上的一種相知的、一種知己的、心靈上的那種相知的感情。可是現在他知道,他不但其他的一切都落空了,不但是“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而且《紅樓夢》上還有一首詩。《紅樓夢》十二支曲子裡邊有一首《枉凝眉》,還有十二支曲子引子,說“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