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早晨,晴雨如 何?冷暖如何?人事的情形如何?猶之第一樂章的開始,先已奏出全曲的根柢的“主題” (thema)。一天的生活,例如事務的紛忙,意外的發生,禍福的臨門,猶如曲中的長 音階變為短音階的,C調變為F調,adagio②變為al#egro③,其或晝永人 閒,平安無事,那就像始終C調的andante④的長大的樂章了。以氣候而論,春日是 孟檀爾伸⑤(Mendels#ohn),夏日是裴德芬①(Beethoven),秋日 是曉邦②(Chopin)、修芒③(Schumann),冬日是修斐爾德④(Schu bert)。這也是誰也可以感到,誰也可以懂得的事。試看無論甚麼機關裡,團體裡,做 無論甚麼事務的人,在陰雨的天氣,辦事一定不及在晴天的起勁、高興、積極。如果有不論 天氣,天天照常辦事的人,這一定不是人,是一架機器。只要看挑到我們後門頭來賣臭豆腐 乾的江北人,近來秋雨連日,他的叫聲自然懶洋洋地低鈍起來,遠不如一月以前的炎陽下的 “臭豆腐乾!”的熱辣了。
返回
沙坪的美酒
勝利快來到了。逃難的辛勞漸漸忘卻了。我住在重慶郊外的沙坪壩廟灣特五號自造的抗 建式小屋中的數年間,晚酌是每日的一件樂事,是白天筆耕的一種慰勞。
我不喜吃白酒,味近白酒的白蘭地,我也不要吃。巴拿馬賽會得獎的貴州茅臺酒,我也 不要吃。總之,凡白酒之類的,含有多量酒精的酒,我都不要吃。所以我逃難中住在廣西貴 州的幾年,差不多戒酒。因為廣西的山花,貴州的茅臺,均含有多量酒精,無論本地人說得 怎樣好,我都不要吃。
由貴州茅臺酒的產地遵義遷居到重慶沙坪壩之後,我開始恢復晚酌,酌的是“渝酒”, 即重慶人仿造的黃酒。
我所以不喜白酒而喜黃酒,原因很簡單:就為了白酒容易醉,而黃酒不易醉。“吃酒圖 醉,放債圖利”,這種功利的吃酒,實在不合於吃酒的本旨。吃飯,吃藥,是功利的。吃飯 求飽,吃藥求愈,是對的。但吃酒這件事,性狀就完全不同。吃酒是為興味,為享樂,不是 求其速醉。譬如二三人情投意合,促膝談心,倘添上各人一杯黃酒在手,話興一定更濃。吃 到三杯,心窗洞開,真情摯語,娓娓而來。古人所謂“酒三昧”,即在於此。但決不可吃 醉,醉了,胡言亂道,誹謗唾罵,甚至嘔吐,打架。那真是不會吃酒,違背吃酒的本旨了。 所以吃酒決不是圖醉。所以容易醉人的酒決不是好酒。巴拿馬賽會的評判員倘換了我,一定 把一等獎給紹興黃酒。
沙坪的酒,當然遠不及杭州上海的紹興酒。然而“使人醺醺而不醉”,這重要條件是具 足了的。人家都講究好酒,我卻不大關心。有的朋友把從上海坐飛機來的真正“陳紹”送 我。其酒固然比沙坪的酒氣味清香些,上口舒適些;但其效果也不過是“醺醺而不醉”。在 抗戰期間,請紹酒坐飛機,與請洋狗坐飛機有相似的意義。這意義所給人的不快,早已抵銷 了其氣味的清香與上口的舒適了。我與其吃這種紹酒,寧願吃沙坪的渝酒。
“醉翁之意不在酒”,這真是善於吃酒的人說的至理名言。我抗戰期間在沙坪小屋中的 晚酌,正是“意不在酒”。我借飲酒作為一天的慰勞,又作為家庭聚會的一種助興品。在我 看來,晚餐是一天的大團圓。我的工作完畢了;讀書的、辦公的孩子們都回來了;家離市 遠,訪客不再光臨了;下文是休息和睡眠,時間儘可從容了。若是這大團圓的晚餐只有飯菜 而沒有酒,則不能延長時間,匆匆地把肚皮吃飽就散場,未免太少興趣。況且我的吃飯,從 小養成一種快速習慣,要慢也慢不來。有的朋友吃一餐飯能消磨一兩小時,我不相信他們如 何吃法。在我,吃一餐飯至多隻花十分鐘。這是我小時從李叔同先生學鋼琴時養成的習慣。 那時我在師範學校讀書,只有吃午飯(十二點)後到一點鐘上課的時間,和吃夜飯(六點) 後到七點鐘上自修的時間,是教彈琴的時間。我十二點吃午飯,十二點一刻須得到彈琴室; 六點鐘吃夜飯,六點一刻須得到彈琴室。吃飯,洗碗,洗面,都要在十五分鐘內了結。這樣 的數年,使我養成了快吃的習慣。後來雖無快吃的必要,但我仍是非快不可。這就好比反芻 類的牛,野生時代因為怕獅虎侵害而匆匆吞入胃內,急忙回到洞內,再吐出來細細地咀嚼, 養成了反芻的習慣;做了家畜以後,雖無快吃的必要,但它仍是要反芻。如果有人勸我慢慢 吃,在我是一件苦事。因為慢吃違背了慣性,很不自然,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