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老還童,感到自己是一個年輕小夥兒”的神奇體驗是怎麼回事。然而未果。他很清楚,倘若果真處於那樣的情境之下,自己會作何反應:他會睡不著,他會在空氣微涼的清晨還瞪著雙眼,並且,異常清醒地繼續不懈思考。
他所能想象的就是當此良辰美景他一定會異常冷淡。
布魯斯記得兩三次類似的體驗。他與女人們在一起,原該春宵一刻,可他什麼都不想做。也許同波妮絲的不合也得歸咎於此?是他的原因,還是她的原因呢?
無論如何,將自己想象成那個鬱鬱寡歡的同事顯然容易得多。布魯斯可以輕易模擬自己懼怕女性甚或被女人毆打的實感。他可以順利將自己想象成布魯姆。而且,他猜測,作者本人(詹姆斯·喬伊斯)跟他自己,還有作者筆下的布魯姆,都是一路貨色。一點有力的證明是:喬伊斯塑造出來的布魯姆顯然比他筆下的史蒂芬有血有肉……正如布魯斯在想象裡更容易理解和親近那名鬱鬱寡歡的同事而非斯龐齊。他可以是一個性無能的膽小鬼,懼怕躺在自己身邊的女人,心懷恐懼、憤怒、憂悶,並且裝腔作勢……也許同波妮絲在一起時他的確如此。但他成不了斯龐齊。他幹嘛不當著波妮絲的面告訴她,她傾注心血寫作的那個故事是一坨徹頭徹尾的大糞呢?非但如此,他還總是用怪笑讓她心裡犯嘀咕,存心惹她生氣。作為一個丈夫,當時他做的所有的事情就是:躲在她無法抵達的陰暗處,藉助掩護,趁人之危,自以為了不起地默默鄙夷她。 。 想看書來
暗笑 第十四章(2)
眼下,當布魯斯和斯龐齊同路走在街上,後者臉上帶著的正是同一種性質的微笑。多險毒的小劑量啊。這就是他所做的。布魯斯,每每在波妮絲從飯桌前站起身,說“我要去寫作了。”的時候,這就是他所做的。笑。毫無意義的淺笑。令人費解的淺笑。
斯龐齊的笑不是衝布魯斯的。布魯斯有理由這麼認為。斯龐齊這麼笑全是為了那個沒種的男人。不可能是為了布魯斯。這麼想著,布魯斯覺得安全起來了。
他們已經走到了舊港的商業區,混入大批輪胎廠的職工裡。一輛車掛二檔載著格雷和他年輕的妻子駛過人群,引擎嘯叫著往山上去了。車裡的女人朝布魯斯投去一瞥。
“最近她老是來工廠接格雷回家。你發現沒有。這娘兒們是他退役以後從外國弄回來的。我有種感覺:直到現在他還沒完全搞定她。待在這樣一個跟她格格不入的環境裡,這女人肯定挺寂寞的,所以才開車來山下看下班的這些工人。最近她總是看你。我可注意到啦。”
這樣說的時候,斯龐齊臉上又泛起了那種古怪的微笑。布魯斯瞧著斯龐齊,滿覺得他好似一個狡猾的中國佬,心裡覺得有些不自在。布魯斯認為,斯龐齊一個粗人,不該對周遭的微妙變化如此敏感,不應該!如若不然,將會毀壞“純樸工人”這一形象的。毋庸置疑的是,車裡的女人的確對布魯斯有著某種別樣的情緒。可斯龐齊不該發現才對。想象斯龐齊竟然如此敏銳,就好像想象波妮絲比布魯斯更有天賦更理解生命和藝術一樣,令布魯斯一百個不願意。他不能容忍任何人比自己更瞭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他們到了布魯斯就要轉上山回旅館的那個轉角,斯龐齊還一氣勸說布魯斯禮拜天來吃飯。“好吧。我來。看看能不能再弄瓶酒。我住在一個年輕醫師附近,可以問他開張處方去拿酒。他看著算是容易說話的人。”
斯龐齊仍情不自禁地微笑著,沉浸在遐想裡。“你跟我們不同。也許你讓那女人想起了她的老情人。我倒樂意看看你怎麼挖格雷的牆腳。”
接著他很快轉移了話題,彷彿為了免除布魯斯回應這話的麻煩。“有句話我一直想跟你說。你最好把眼界放寬點兒。有時候你臉上的表情看上去特別像那孫子。”斯龐齊說著大笑起來。“那孫子”指的當然是那個鬱鬱寡歡的同事。
斯龐齊笑著拐上了另一條路,布魯斯站定原地瞧著他離去的背影。前者彷彿感覺到了後者追隨的目光,把身子挺得筆直,強壯起肩膀,昂首闊步,那步態彷彿在說:“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肚子裡那本帳,我可比你想象得知道的多。”這背影惹得布魯斯也微笑起來。
他搖了搖頭。
“他以為我是眠花宿柳的花心大蘿蔔。可我不是為了追尋另一個女人才離開波妮絲的。我有別的理由,雖然目前我自己還搞不太明白那是個什麼理由。”布魯斯一邊走向住處一邊想。想到斯龐齊自以為對他十分了解,卻錯看了他,布魯斯與其說只是鬆了口氣,不如說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