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死了在這裡──我要是知道,會給他們相了去?〃
炳發突然一欠身像要站起來,赤裸的背脊吮吸著藤椅子,吧!一聲響。但是他正在洗腳,兩隻長腿站在一隻三隻腳的紅漆小木盆裡。
〃好了好了,〃他老婆低聲勸他。〃讓她去,女孩子反正是人家的人,早點嫁掉她就是了。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反成仇。等會給人家說得不好聽,留著做活招牌。〃
炳發用一條絲絲縷縷的破毛巾擦腳,不作聲。
〃告訴你,我倒真有點擔心,總有一天鬧出花頭來。〃
他怔了一怔。〃怎麼?你看見什麼沒有?〃
〃喏,就像今天晚上。惹得這些人一天到晚轉來轉去。我是沒工夫看著她,拖著這些個孩子,要不然自己上櫃臺,大家省心。〃
〃其實去年攀給王家也還不錯,八仙橋開了爿分店。〃他歪了歪下頦,向八仙橋那邊指了指。
〃也是你不好,應當是你哥哥做主的事,怎麼能由她,嫌人家這樣那樣。講起來沒有爺孃;耽誤了她,人家怪你做哥哥的。下次你主意捏得牢點。〃
他又不作聲了。也是因為辦嫁妝這筆花費,情願一年年耽擱下來。她又不是不知道。朱漆腳盆有隻鵝頸長柄,兩面浮雕著鵝頭的側影,高豎在他跟前,一隻雙圈鵝眼定定地瞅著他,正與她不約而同。她瞅了半天,終於拎起腳盆,下樓去潑水,正遇見銀娣上來。在狹窄的
樓梯上,姑嫂狹路相逢,只當不看見。
銀娣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裡,熱得像蒸籠一樣。木屋吸收了一天的熱氣,這時候直噴出來。她把汗溼的前劉海往後一掠,解開元寶領,領口的黑緞闊滾條洗得快破了,邊上毛茸茸的。藍夏布衫長齊膝蓋,匝緊了黏貼在身上,窄袖、小�腳管,現在時興這樣。她有點頭痛,在枕頭底下摸出一隻大錢,在一碗水裡浸了浸,坐下來對鏡子刮痧,拇指正好嵌在錢眼裡,伏手。熟練地一長劃到底,一連幾劃,頸項上漸漸出現三道紫紅色斑斑點點的闊條紋,才舒服了些。頸項背後也應當刮,不過自己沒法子動手,又不願意找她嫂子。
上回那件事,都是她嫂嫂搗的鬼。是她嫂嫂認識的一個吳家嬸嬸來做媒,說給一個做官人家做姨太太。說得好聽,明知他們柴家的女兒不肯給人做小,不過這家的少爺是個瞎子,沒法子配親,所以娶這姨太太就跟太太一樣。銀娣又哭又鬧,哭她的爹孃,鬧著要尋死,這才不提了。這吳家嬸嬸是女傭出身,常到老東家與他們那些親戚人家走動,賣翠花,賣鑲邊,帶著做媒,接生,向女傭們推銷花會。她跟炳發老婆是邀會認識的。有一次替柴家兜來一票生意,有個太太替生病的孩子許願,許下一個月二十斤燈油,炳發至今還每個月挑�油送到廟裡去。
這次她來找炳發老婆,隔了沒有幾天又帶了兩個女人來,銀娣當時就覺得奇怪,她們走過櫃檯,老盯著她看。炳發老婆留她們在店堂後面喝茶,聽著彷彿是北方口音,也沒多坐。臨走炳發老婆定要給她們僱人力車,叫銀娣〃拿幾隻角子給我。〃她只好從錢臺裡拿了,走出櫃檯交給她。兩個客人站在街邊推讓,一個抓住銀娣的手不讓她給錢,乘機看了看手指手心。
〃姑娘小心,不要踏在泥潭子裡。〃吳家嬸嬸彎下腰去替她拎起�腳來,露出一隻三寸金蓮。
她早就疑心了。照炳發老婆說,這兩個是那許願的太太的女傭,剛巧順路一同來的。月底吳家嬸嬸又來過,炳發老婆隨即第一次向她提起姚家那瞎子少爺。她猜那兩個女人一定是姚家的傭人,派來相看的。買姨太太向來要看手看腳,手上有沒有面板病,腳樣與大小。她氣得跟哥哥嫂嫂大吵了一場,給別人聽見了還當她知道,情願給他們相看,說不成又還當是人家看不中。
她哥哥嫂子大概倒是從來沒想到在她身上賺筆錢,一直當她是賠錢貨,做二房至少不用辦嫁妝。至今他們似乎也沒有拿她當做一條財路,而是她攔著不讓他們發筆現成的小財。她在家裡越來越難做人了。
附近這些男人背後講她,拿她派給這個那個,彼此開玩笑,當她的面倒又沒有話說。有兩個膽子大的伏在櫃檯上微笑,兩隻眼睛涎澄澄的。她裝滿一瓶油,在櫃檯上一秤,放下來。
〃一角洋錢。〃
〃嘖,嘖!為什麼這麼兇?〃
她向空中望著,金色的臉漠然,眉心一點紅,像個神像。她突然吐出兩個字,〃死人!〃一扭頭吃吃笑起來。
他心癢難搔地走了。
只限於此,徒然叫人議論,所以雖然是出名的麻油西施,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