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認同上看,少有從同性戀或性別易裝的問題上看,甚至有論者指出《霸王別姬》表現的是“政權朝移夕轉,可是中國不變”,並且透過程蝶衣這個角色,引發一連串的認同過程:“程蝶衣→虞姬→京劇→中華文化→中國”,表現的只是一個空洞的、想象的中國。這些論述,觸發了兩個問題:第一,是論者沒有顧及電影《霸王別姬》背後還有一個原著小說的文字,李碧華這部《霸王別姬》小說與陳凱歌的電影最大的不同,在於前者顯露的同性戀意識比後者來得自然和開放,而後者在扭曲同性戀的關係之餘,同時又把原著中有關香港的場景徹底抹掉,變成是導演個人對歷史和同性戀糾纏不清的心結;第二,在上述一連串的認同公式上,張國榮作為性別易裝者的媒介位置究竟在哪裡?換言之,是我們如何看待張國榮易裝演出的主體性?正如張國榮指出:“我做《胭脂扣》的十二少和做《霸王別姬》的程蝶衣,其實都有跡象看到我的演技方法,我就是我,每次演繹都有自己的影子。”所謂“每次演繹都有自己的影子”,是指表演者與角色之間的認同關係,換句話說,在閱讀張國榮在《霸王別姬》中每趟的易裝演出,例如他在京劇舞臺上扮演的虞姬、《貴妃醉酒》裡的楊貴妃和《遊園驚夢》裡的杜麗娘,都必須聯絡張國榮作為易服者的主體意識,從張國榮這種自我投影的演出方法,可以看出這些易服後的女性人物,實在已包含了表演者本身的性別認同。
《霸王別姬》講述乾旦程蝶衣在政治動盪的時代裡,跟師兄段小樓(張豐毅飾)糾纏數十年的恩怨愛恨,他不但以戲臺作為人生的全部,甚至期望以戲中才子佳人的角色與師兄長相廝守,無奈段小樓流水無情,心中只屬意菊仙(鞏俐飾),以致程蝶衣的付託如落花飄零,無處歸落,因而更致力抓緊舞臺上的剎那光輝,期求戲臺的燈綵能恆久照耀他和小樓的愛情傳奇。從這個同*情的脈絡看,便可察覺蝶衣的“乾旦”身份不但是戲曲演藝的行當,其實更是他本人性別的取向,他沉醉於虞姬、杜麗娘等古代女子的命運,每趟扮裝易服,都展現了他/她對小樓的情愫,套用電影中袁四爺(葛優飾)形容蝶衣的說話,那是“人戲不分,雌雄同在”。事實上,蝶衣對“戲臺”的迷醉已達入藝術最高的瘋魔境界,那是以身代入,執迷不悟,至死不悔!小樓罵他“不瘋魔不成活”,他也默然承受,而且甘願泥足深陷,因為對蝶衣來說,沒有人戲可分的世界,人即是戲,戲臺也就是人生。因此,他可以無視於現實環境的限制、時代劇烈的變遷、政治風起雲湧的波濤,而只一心一意終其一生的在臺上演好虞姬這個女子的角色,侍奉在心愛的霸王(段小樓)身邊,當這份情愛無法實現時,他只能選擇死亡,仿照人物的結局,用自刎的方式完成戲臺人生最後圓滿而完美的落幕。當然,程蝶衣的悲劇在於他混淆了戲內戲外的界線,無法在時代的洪流中把捉真假難辨的愛情,但他一生的藝術意境也在於這份執迷,一種人戲融合一體的昇華,“易裝”的每個身段就是他的本相,而他的本相也投影於虞姬、杜麗娘、楊貴妃等眾多女子的舉手投足間。張國榮的嫵媚演出,無論是隨意的回眸、低首的呢喃,還是板腰的嬌柔無力,或悲怨的凝神,都活現了這些女子(以及程蝶衣)內心層層波動的情感,而讓觀眾人戲不分的自我投影——我們在看程蝶衣的易裝,也在看張國榮的變換性相,程蝶衣與張國榮也融為一體,恍若是張生而為蝶衣,而蝶衣也因張的附體而重生,可一不可再。李碧華曾經說過,她筆下有兩個角色是因張國榮而寫成的,一個是《胭脂扣》的十二少,另一個是《霸王別姬》的程蝶衣,這種“度身訂造”的人物形象,進一步說明了程蝶衣與張國榮不可割離的藝術結合;反過來說,導演陳凱歌也曾經言明當世之中除了張國榮,根本沒有人能替代演出程蝶衣的角色。至此,所謂“人戲不分,雌雄同在”,既是程蝶衣的人生寫照,也是他/她與張國榮的映象關係,是藝術境界中最深刻、最蝕骨*的層次。
顛覆“恐同意識”的易裝演出:《霸王別姬》(2)
張國榮在關錦鵬《男生女相》的訪問中,曾坦白地承認自己是一個性格陰柔而又帶有自戀傾向的人,他覺得自己的特點是敏感,尤其是對愛情的敏感,而觀眾也認同了他這些細膩、細緻的特質,難怪關錦鵬也回應說:在張國榮的易裝電影中,不知是這些陰柔的角色造就了他,還是他本人造就了這些角色?!至此,二人的對話,頗帶點“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況味。事實上,如果沒有張國榮,又或者是換上了尊龍,我相信電影《霸王別姬》臺上臺下的易裝演出不會那麼細膩傳神,他幽怨的眼神、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