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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種白紙紮的高帽子怎麼都一模一樣了?

男小將一隻大手過來,提起我的棉衣後背,像我們逮蜻蜓那樣。我四隻腳懸起,使勁地亂刨空氣。

“就你搗亂!小反革命!”

我被提起來這一下,可算看見朱阿姨了!她在一頂高帽子下拽出一蓬劉海,兩隻手都給墨塗得漆黑。她一隻黑手擱在胳肢窩下,另一隻黑手翹在空中,夾一根菸。

“我操你媽!”我對男小將喊起來。

朱阿姨一下抬頭,找到了我這條粗大的嗓門。

男小將把我一扔,說:“再罵!”

“我操你奶奶!”我邊罵邊得意地朝朱阿姨瞅,讓她瞧瞧我出息了多少。

朱阿姨先傻一會,忽然笑起來。用那隻塗黑的手捂著嘴,咯咯咯地笑。

大概就是那次笑壞了。從此以後批鬥朱阿姨就單獨批了,高帽子也加了高度,脖子上還掛著一串破鞋子。全國的著名女演員挨鬥都要掛破鞋。大家說:“不做破鞋怎麼做女演員啊?”朱阿姨對再高的帽子都沒意見。就是不要掛破鞋。每次都哭啊鬧地給人從大門拖出去。每次朱阿姨給拖出去的時候,韋志遠都從板凳上站起來,恭恭敬敬站在凳子一邊,就像給朱阿姨讓座一樣。五十歲的朱阿姨像個賴學女孩,屁股向後扯,身子又給人扯到前面。韋志遠就那樣站著,不知該幫誰。

朱阿姨出事是在昨天晚上。是她的廣東保姆講出來的。廣東保姆費了許多力氣才讓大家聽懂,朱依錦“食了毒藥”。朱阿姨一天到晚換保姆;一聽保姆告訴她鄰居家的醜事,她就把保姆辭掉。最後她到廣東找回一個保姆,大家再想聽她講朱阿姨的事也沒法子聽懂了。革命小將對廣東保姆說過許多次:“你解放了,可以回老家了!”廣東保姆好好地謝了他們說:“那你給我買火車票吧?”保姆不要“解放”,一直陪著朱阿姨。連朱阿姨自己的孩子都同她劃清界限,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什麼毒藥?”大家打聽。

“安——眠——藥!”保姆說:“一——百——粒!”

“唉喲!”有人說:“那要吃半天吧?”

保姆洗臉一樣抹一把鼻涕眼淚說:“反正不演戲了,有一個晚上,慢慢食啦。”

朱阿姨家的門給封了,保姆也就被強行解放了。她拎著包袱,從韋志遠腳邊,邁著逃荒的步子從這個大門走出去了。

我到醫院看朱阿姨的時候,是晚上六點。醫院在開晚餐,滿樓都是搪瓷盆子的聲音。我

不知朱阿姨床號,只好一層樓一層樓地找。問護士,護士反問我:“什麼病?”我說:“沒病。是自殺。”護士說:“我們醫院沒有自殺科。”

後來我發現這醫院還真有“自殺科”。所有給塞在樓道里的床上都插著小牌子,在“病因”這一格填有“畏罪自殺”。每一層樓,不管內科外科,都有幾張這樣的床。自殺科的病員都是自殺到一半給人發現的。有的是殺得不夠“穩、準、狠”,有的一殺就怕了,趕緊自己投案。朱阿姨知道那天晚上十點,兩個男小將來提審她;她剛把肚子脹鼓鼓塞滿安眠藥,他們就到了,兩個藥瓶子還在桌上輕輕滾動。

我上到六樓,就看到許多人站在過道里吃飯。有幾個架著雙柺,很困難地站在那裡。這一層樓不該有架拐的,骨科在一樓。我從這些人的縫裡擠著,看見女廁所對面有張床,床上是一絲不掛的朱阿姨。

我才曉得,那些架雙柺的人怎麼爬得動六層樓。

一個男醫生和一個女護士正在搶救朱阿姨。護士不比我老多少,在朱阿姨手上扎一針,沒血;又扎一針,還沒血。那男醫生嘴裡哄她:“不要慌,慢慢來,在護校不是老拿橡皮來扎嗎?把她當橡皮就不緊張了……”

我嘆了一口氣。朱阿姨的臉這些人平時也看不到的,別說她光溜溜的身子。我已擠到最前面,回頭看看朱阿姨現在的觀眾。我的脊樑太小,什麼也不能為朱阿姨遮擋。

朱阿姨這下子全沒了板眼,怎麼擺佈怎麼順從。她眼倒是睜著,只看著天花板上的黑蜘蛛網。針怎麼扎她的皮肉,她都不眨眼。

護士醫生做完了事,把一條白布單蓋在朱阿姨的白身子上。就像大幕關上了,觀眾散戲一樣,周圍的人縮縮頸子,鬆鬆眼皮,咂咂嘴巴,慢慢走開了。

我跑進護士值班室。一個老護士在打毛線。

我叫喚:“唉,要床棉被!”

護士說:“誰要?”

“天好冷怎麼不給人家蓋被子?”

“你這個小鬼頭哪來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