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許多的雕塑與油畫,不論女神還是廚娘,大衛或是拉奧孔,都是那樣,把身體盡情地展現出來,*的胸腹,聳起的肌肉,我太喜歡了!我願意為那些健美的人體付出一切!我喜歡看到那些鬆垮下來的衣裙,完全暴露在視線下的肉體,結實、柔軟、無辜!
呀,生活中絕不可能看到這種坦然而舒展的景象,生活中從來不會有人這樣涉及最偉大的身體——真實的世界,肉體好像永遠缺席,除了表情與聲音,除了吃飯與睡眠,除了學雷鋒做好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早日實現四個現代化,好像我們都沒有身體。如此鮮活多變的身體啊,人人熟視無睹!
包括你,爸爸,我一向信服你,但你也跟大部分人一樣,總對肉體帶著居高臨下的蔑視,偶爾媽媽到商店試穿新衣,你會在旁邊強調:再寬鬆一些,不能太緊。哦,這裙子,太短,你不能穿……有一陣子,當我吊在門框上訓練肌肉,你沒有明顯表示反對,卻另找機會跟我說什麼“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你從來都輕視一切身體上的能力,我短跑全年級第一、跳高得滿分、冬天不穿棉襖,這些我認為很了不起很值得自豪的一切,你連個微笑都不給,那潛臺詞是明顯的……
好在,你不反對我學畫畫,似乎這是特別正當特別高雅的業餘愛好。你甚至很喜悅,以為發現了我的大才能與大潛力,高興地請美術系的年輕助教輔導我,並替我買了《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和《藝術哲學》。這兩本書也不壞,特別是後面一本,我這才知道,對肉體的迷戀,不止我一人,也不是自我始,在雅典與古羅馬,所有的公民都瘋了一樣地喜歡健碩豐滿的人體。那是集體性的崇拜與把玩,他們公開地進行研究與琢磨,在公共澡堂裡彼此欣賞或暗中妒忌。哦,肉體、肉感、*,那是他們所有生活的關鍵詞!
爸爸,我這條命真是生錯了,所以也真活該去死!若能重新投胎、若能時光迴轉,我能生在落後無知的古羅馬城邦就好了,哪怕就是個一無所有的奴隸,那也是伺候漂亮肉體的奴隸!
扯得遠了些,只因從未跟你說過這些。哈哈,要是我還活著,也決不會跟你談起這些。不僅僅因為你太正經了,而是在父子之間永遠都不會這樣談話。我問過我的那些同學們,任何關於性的話題,在所有的家庭都是陷阱和禁忌。多麼純潔的八十年代,活該我要因為下流而死去。
——但如今你可以知道,關於我與肉體的關係,那種一見如故、性命相抵的意思,肉體就是我的真理,我對它的追求終身不渝,直至我為它而死……
兒子的房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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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陸仲生決定到兒子房裡去——如果關於未知的追問,算得上是一個漫長的旅程的話,這可以理解為他的第一小步。瞞著妻子藍英,陸教授暗中決定,像對待一個機密的科研課題,他要查清楚一切的未知,先從兒子的遺物開始,尋找任何蛛絲馬跡……
不過,這還是兒子走後,他頭一次走進他的房間。距3月27日已經一個月有餘,他天天打定主意進去,卻始終打不開那道門。旁人可能永遠無法感知,邁出那一步需要多少勇氣,需要讓心腸變得多麼硬!
其實,所謂兒子的房間,那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房間,只是把一個帶拐角的西曬陽臺改裝了一下而已。有床,有書桌,有儲物櫃,有可以從裡面鎖起來的門。總共四十五個平方的教工公寓,給兒子這麼一個空間,已是不錯了。
我今天曬了被子的。太陽好得不得了,不曬就可惜了。藍英突然跟在身後說。這時,陸仲生的手正放在陽臺房門口的把手上。她的話像小石子,猛然扔過來,又突然掉下來。陸仲生清楚那小石子落下的弧度,像妻子沒有說出的後半句話:咱丹青從小就頂喜歡聞被窩裡的太陽味兒……
是的,藍英還是不肯直接提起“丹青”的名字。
這情形同樣開始於3月27日。突然之間,從原先的悲痛欲絕、呼天搶地之中,她冷淡起來,絕口不提關於丹青的任何事情,好像她從未有過兒子,故而也談不上失去,更談不上傷心或絕望。生活中的每個環節,她都高超而巧妙地繞著圈子,如在起伏的風浪中駕駛著孤舟,避開可能觸及兒子的一切暗礁……
這樣,她的語言體系開始呈現出兩種相反的狀態:要麼,她大音希聲,謹慎地抿著雙唇,除了必要的對話,她機警而嚴格地看守自己的聲帶——這種狀態裡的她,特別的高深莫測,連陸仲生都有些望而生畏。要麼,她跳向另一個極端,語言如火山,在某一個點上破壞性地爆發,爆發點毫無規律,譬如一塊油膩的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