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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部分

夫人略點頭,問一聲,來的是什麼人?回道是馮將軍陪著老夫人來進香,同來的還有馮家少夫人。夫人聽說遂吩咐家人避過一旁,因是世交,自己便立在那裡等。惜春等她分派完上前道:“夫人,我先告退了。”夫人想起來,望著她一笑,抬手道:“也好,我在這裡等馮老夫人。你且進去四處看看,若累了就休息。”惜春領命,帶著繡痕去了。夫人望著她的身影隱沒入大殿佛像之後,微微笑起來。她容得惜春正是因為惜春識相,時時記得敬她這個夫人。從不爭著拋頭露臉,也不拈風吃醋。這樣想著,歡喜當初果然沒有選錯人。

正想著,底下一陣不大不小的喧囂,馮母來了。馮紫英同妻子一邊一個攙牢了馮母,走上臺階,見了武清侯夫人在,都要見禮。夫人笑道:“免了,你們攙著太太呢。理那些虛禮作甚。”一面說,一面自己卻給馮母見了半禮,道:“世侄你歇著,我來扶姐姐。”馮紫英拿眼看著母親,卻見母親點頭,忙退了一步讓到後面含笑道:“偏勞了您!”馮母一見故交,自然歡喜,竟然不覺得累了,一路走著進了大殿參拜。

一套套禮儀作足,大家方至後面的廂房休息。馮母問道:“怎麼就你一個人來麼?也該多帶些人才是。”夫人笑道:“怎麼能不帶呢?因是怕驚了您的駕,才叫她們避開了去。”

後面跟住的馮紫英,心神一跳,忙收斂了,若無其事的往周圍一瞧,上首的佛像是個半裸的金色巨人,當空坐著。大殿幽幽香火,磬聲悠悠,半黑暗中大大小小許多雕像,乍看使人恍惚,總像是有人,隨時可以從壁角里走出個人來。暗處隱約有人晃過,看清楚了除了光著腦袋神色平靜的僧徒,哪有什麼人?暗笑自己神經過敏。

只聽得夫人反過來問,這是納蘭家的吧,我今遭才見著真人,品貌果然出眾,配紫英是不錯了。馮紫英聞言,看了自己的夫人雨蟬一眼,見她笑著低了頭,那側臉錯眼看去是惜春。

心裡一苦,他有時候會忘記自己是娶過親的人,心裡孑然的彷彿是一個人。說著到了廂房,外人都退避了,馮母就笑,這會子都是自家人了,把你帶來的人叫出來見見,我們說說話,認識一下也好,不然不是枉為世交了?

夫人笑道:“原是怕長的醜,嚇著老太太和世侄女。”此際沒有外人,雨蟬也活潑些,介面笑道:“我可聽說那是美人!”馮母偏頭道:“你也曉得?那該叫她出來見見了。”雨蟬自悔說漏了嘴,臉一紅,望了馮紫英一眼,低下頭去捏著手帕不說話了。夫人有意幫雨蟬解圍,忙笑道:“也罷,姐姐興致好。就叫那見不得光的丫頭出來給你獻碗茶吧。”說著就對身邊的丫鬟說:“去請你惜姨娘來。”

馮紫英聽到“惜姨娘”三個字心裡一埂,說不出地難受。為怕人看出不自在,強笑道:“既如此,我也不便在這裡。求母親賞個空。兒子出去逛逛。”

馮母揮手笑道:“去吧,我出來一趟也累著你了,難為你野猴似的竟陪我這半日。”因轉臉向夫人道:“你是小時候見得他,不曉得他大了野得他老子都管不住。”

夫人賠笑道:“哪裡話,我瞧著大禮兒是一絲不錯的,男孩子麼……可嘆我沒個子女,想教都沒得教。”說著猛然發覺當著晚輩的面說著話不妥,忙轉了口:“現在娶了親,有雨蟬管著,想是更不煩神了。”一句話說得雨蟬紅了臉,再找馮紫英時,已經跨出門去,不免暗暗失落。

馮紫英心裡毛躁,一抬腳出了門,對小廝墨雨發作,別跟著我,自己找個地方涼快去。墨雨應聲退了,望著馮紫英腳步曩曩入了月洞。

惜春被人叫去獻了茶,馮母一見她,心裡暗驚。這是怎樣鮮嫩的人啊,一進房來,將所有人都照得暗淡了,本來雨蟬的容色也不差了,可是到惜春面前一比,就像粉白黛綠的容顏被似水流年洗褪了色那樣地不耐看了。

馮母方知馮紫英兩年前那場莫名其妙的大病所為何來。原來一切是為著眼前這女子,當真美如鶴頂紅,叫人甘心飲鳩。馮母想起前事,亦想起惜春的身世,暗暗看了夫人一眼,明白她心思——惜春這樣的人才不會跟她爭什麼。羞恥的身世甚至叫她不能正大光明的立足在陽光下。宗族禮法在那裡懸著,她就是有了兒子,礙於這不乾淨,也得斷絕了母憑子貴的念頭。

因離得遠,她已嫁作他人妾,不會同自己家有什麼瓜葛威脅。一層一層想清楚了,馮母陡然對惜春憐惜起來,柔聲叫道:“你過來,我看看你。”

惜春依言站近了,獻了茶。又同雨蟬見了禮。她心裡像梅雨季節的房間一樣,微微返起潮來。她不怨什麼,卻忍不住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