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都是蘑菇。那時候也沒有雪。等等,你先別笑!我說的是,沒有冬天。沒有!請問,我們可要它,要這個冬天幹什麼用呢?!從它那兒能得到什麼好處呢?傻瓜打死了第一隻鳥一一大地就發愁了。打那時候起,就有了落葉、潮溼的秋天、秋風和冬天一一烏兒們都嚇壞了,離開我們飛走了,在抱怨人們哩。親愛的,可見是我們自己弄壞了的,我們應該什麼也別損壞,要牢牢地保護著。”
“保護什麼呢?”
“唔,比方說吧,各種各樣的鳥兒,要麼是樹林,要麼是水,讓水都清澈見底。老弟,什麼都要愛惜,要不,大手大腳,任意揮霍地上的財富,揮霍光了,就要倒黴了。”
我曾經長期堅持不懈地研究秋天。要想真正能看到點兒什麼,就得讓自己深信,你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它。對秋天也是如此。
我讓自己相信,索洛特契的這個秋天是我一生當中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秋天。這有助於我更加聚精會神地細心觀察它,並看到許多從前我沒有看到過的東西,從前,秋天往往是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除了記憶中陰鬱的秋兩、泥濘和莫斯科潮溼的屋頂,從未留下任何痕跡。
我看出,秋天把大地上一切純淨的色彩都調和在一起,像畫在畫布上那樣,把它們畫在遙遠的、一望無際的大地和天空上面。
我看到了乾枯的葉子,不僅有金黃和紫紅的,而且還有鮮紅的,紫的,深棕色的,黑的,灰的,以及幾乎是白色的。由於一動不動懸在空氣中的秋天的煙霧,一切色彩都似乎顯得格外柔和。而當下雨的時候,色彩柔和這一特點就變成了豪華:被雲遮住的天空仍然能提供足夠的光線,讓遠方的森林彷彿籠罩在一片深紅和金黃的火焰之中,宛如在熊熊燃燒,蔚為奇觀。松林中,白樺冷得發抖,漸漸稀少的葉子如同金箔一樣紛紛飄落。斧頭伐木的回聲,遠方女人們的呼喊聲,鳥兒飛過時翅膀扇起的微風,都會搖落這些葉子,它們在樹枝上的地位竟是那樣不穩。樹幹周圍堆著很寬的一圈圈落葉。樹從下往上開始變黃了:我看到,白楊的下邊已經變紅,樹梢卻還完全是一片翠綠。
秋天裡,有一次我泛舟普羅爾瓦河上。正是中午。太陽低懸在南方。斜射的陽光落到發暗的水面上,又反射回去。船槳激起層層波浪,波浪上反射出一道道太陽的反光,有節奏地在岸上賓士,反光從水面升起,然後熄滅在樹梢之間。光帶潛入草叢和灌木叢的最深處,一剎那間,岸上突然異彩紛呈,彷彿是陽光打碎了五光十色的寶石礦,星星點點的寶石同時進發出耀眼奪目的光輝。陽光時而照亮閃閃發光的黑色草莖,以及掛在草莖上、已經乾枯了的橙黃色漿果;時而照亮毒蠅蕈彷彿撒上點點白粉的火紅色帽子;時而照亮由於時間太久、已經壓成一塊塊的橡樹落葉;時而又照亮瓢蟲的黃色背脊。
秋天我時常凝神注視著正在飄落的樹葉,想要把握住那不易察覺的幾分之一秒的瞬間,看到葉子從樹枝上脫落、開始飄向地面的情景,但我很久都沒有能做到。我在一些舊書上看到,落葉會發出簌簌的響聲,可是我從來也沒聽到過這種聲音。如果說葉子會簌簌地響,那麼這只是在地上,在人腳底下的時候。以前我覺得,說葉子會在空中簌簌作響,就像說春天能聽到小草生長的聲音一樣,同樣是不足信的。
我的想法當然並不對。需要有時間,讓聽慣城市街道上的種種噪音、已經變遲鈍了的聽覺能好好休息一下,能夠捕捉到普通的秋天大地上非常純正、非常準確的聲音。
有天晚上很晚我到花園裡的井邊去。我把光線暗淡的煤油提燈放在井欄上,從井裡打水。水桶裡漂著幾片黃葉,到處都是落葉,無論什麼地方都無法擺脫它們。從麵包房來的黑麵包上粘著一些潮溼的葉子。風把一撮撮葉子拋到桌子、吊床、地板和書本上;在花園裡的小路上,連走路都很困難:不得不在落葉上行走,就像在雪地裡行走一樣。我們會在雨衣口袋、便帽和頭髮裡找到落葉一一到處都是。我們睡在落葉之中。渾身都浸透了落葉的酒香。
有時,秋夜萬籟俱寂,靜得出奇,森林邊緣沒有一絲微風,只有從村口隱約傳來一陣陣並不響亮的、打更人的梆子聲。
那天夜裡就是這樣。提燈照亮了水井、籬邊的一棵老楓樹和已經變成一片金黃的花壇上被風翻亂了的金蓮花叢。
我望望那棵楓樹,看到一片紅葉小心翼翼地慢慢脫離樹枝,顫抖了一下,在空氣中稍一停頓,然後搖搖晃晃,發出極其輕微的簌簌聲,斜著飛向我的腳邊。我第一次聽到了落葉的簌簌聲一一聲音含糊不清,好似嬰兒的喃喃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