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蒙山看著露出意外神色的軍戶們,心中也很難過,他在軍府中任職十餘載,也不知送走了多少鮮卑好漢。這些後來潛移默化改變的條例從未記入任何律例中,因為這是不利於缺員嚴重的那些年的決定,誰也不知道真的正兒八經的提出來,是不是以後都找不到可能“陰奉陽違”了。
他一直覺得朝中的大人物們一定是知道軍府之間的這種“默契”的,但只是也選擇了沉默。也許是他想象的太美好,不過只要有人沉默,就表示他們做的是對的。
“我們府兵之制,乃是延續祖宗之法而來,鮮卑慣例不可廢,但法外還有人情,這種分配之法,自我們發現傷亡越來越多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做了。此外,諸如軍中說媒牽婚、人丁充足時換防之事,也是屢見不鮮。只是因為這些違背了祖宗規矩,軍府很少對外宣揚,而戰場無眼,有時候即使妥善安排,也不見得人人都能生還……”
‘逃兵連坐之法是不可違抗的律法,軍府是無法改變的。’
賀穆蘭想道。
‘甚至烏蒙山軍司今日所說的這些改變,也是沒什麼太大作用的干涉。因為真的戰到前方無人,後面的軍營也許原本安全,後來也要頂上。但只要留有一線希望,能多送回幾戶子弟,也比什麼都不做要好。他們至少已經看見了這個問題,在以自己的方法悄悄改變。’
烏蒙山也是這樣想的。
“如今時代已經不同了,過去我們是眾敵環視,周邊都是比我們還要強大的國家。可我們征戰幾十年後,眾軍將士都是百戰之身,諸國仗著地利任意欺凌我們,卻不知秣馬厲兵,而我們只要待戰事一起,陛下一聲令下,幾十萬控弦之士就能立刻作戰,這些曾經坐擁天時地利的國家,終究還是一個一個倒在我鮮卑男兒的馬下。”
他站起身,看了眼賀穆蘭,繼續說:
“如今大魏已經統一北方,再也無多少大仗可打。我們犧牲了兩代、三代的男丁,但終究還是掃平了北方,給後人留下了喘息的時間。”
“也許我們看著過去,覺得十分殘酷無情,可人在逆境,若不自強,後人更沒有翻身的機會。我們的父親死於戰場、我們的兒子死於戰場,可我們的孫子、重孫,現在卻可以不必走我們走過的路了。”
“絕戶之人雖有,但大部分人還是頑強的活下來了,並且變得更強。我不想說軍府之制到底對不對,因為那是大人物們考慮的問題,但就我而言,能看著幷州軍府的軍貼從半年一出,一年一出,一出數千份,到如今兩年、三年都不用送一次,每次之數也不過幾百而已,我的感激之情,已經滿的連語言都無法形容了。”
“所以,哪怕有再多的人唾罵陛下冷酷無情,是隻知道打仗的君王,認為軍府強徵壯丁是斷子絕孫的惡毒之事,可我依然還是深深的敬服陛下,也不為自己做過的事情後悔。”
“沒有什麼官職,是比軍府之職做的更沒有滋味的了。親手拆散一戶戶完整的家庭,將作為別人家中支柱的男丁送入軍中,這也是讓人夜不能寐的戰場。若是可以,我們比你們還希望……”
烏蒙山苦笑一聲。
“大魏有不需要‘軍府’的一天、有永遠不需要用兵的一天、有不需要讓女子替父從軍的一天……”
“但在那之前,我們先得勝。只有最後打了勝仗之人,才有說‘我們以後要過上太平日子’的權利。”
***
烏蒙山會在此說出這麼一大段話,是因為他已經到了快致仕的年紀了。
他以前並不是幷州的軍府軍司,但他任職的那個軍府,比這裡的要更糟糕。那是一個經常受到北面和西邊夾擊的地方,軍府裡每日都忙亂不堪,有時候戰死的人比徵來的人多的多,軍府裡的文書每日寫的手都要斷掉,有的是請求各地軍府支援人來,有的是往各府發軍函,寫著上一批戰死者的名單。
在軍府裡待了這麼多年,沒人比烏蒙山更能察覺到這幾十年來的變化。軍貼就像是一張張催命符,但催命符畢竟還是越來越少了。
這說明在戰場上存活下來的人越來越多,周圍列強如同一個個磨盤,將所有不夠強悍的人都磨了一遍,留下來的強者養育出更強壯的子嗣,優勝劣汰之下,大魏得以在四國廢墟之中興起。
婦孺的苦難總會過去。大魏出了一個“花木蘭”,但這位花木蘭之後,除非再有什麼滅國之危出現,否則是不會再有了。
死的人夠多了。
所有人從軍府裡走出去的時候,都是一副心神劇震的樣子。烏蒙山的話直白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