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水流,種著疏朗有致的植物,有松柏,茶花,大盆蘭花。架起的玻璃走廊,可以曬太陽,遠眺大海。客廳整排落地玻璃之外,是波光粼粼的大海。海邊岩石旁有大片杜鵑和灌木。野生的仙人掌。古老大樹在風中發出聲響。
她最起碼有養了五隻以上的貓。美國短毛,英國短毛,還有狸貓。那些漂亮的大貓安靜地閃現在庭院裡,時而趴在陽光下睡覺。我自然是眼目震驚。也許她放棄了寫作之後,全部的審美和想象力就放在了實際生活之中。
朋友有事先告辭離開。慶昭為我泡茶,是上好的普洱。她依舊穿著繡花鞋子和斜襟布衫。她說,你喝茶,稍等我一下。我在做的幾根串珠項鍊今天剛好有靈感,我先去把它們弄完。她的姿態自然,與我絲毫沒有生分。我說,你去吧。我曬曬太陽就很好。躺在庭院角落裡的一個沙發上,溫暖乾爽的陽光照耀著頭髮和臉,於是我脫掉了鞋子,側身躺上去。隱約還能聽到潮水翻動的聲音。孩子和貓曾經靠近我,在周圍活動。而我心神安定,不知覺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左右。陽光換了方向。我的身上多出來一條羊毛毯子。男孩子被叫進了房間讀書。慶昭坐在沙發的另一端,懷裡抱著一隻貓,看著庭院裡繁盛而寂然的花草,在抽菸。她抽菸的姿勢大方而落寞,輕輕吐出菸圈吸入鼻腔,再吞入喉嚨。彷彿不管她是坐在小村的庭院裡,還是坐在高階餐館裡,她的神情都會一樣地平淡自若。
我說,每天你在這裡做些什麼。
早起,伺弄孩子,花園和寵物。去集市買菜,做一日三餐,幫助鄰居和社群做些事情。手工製作一些首飾,有一批客戶定期來買。不需要靠此謀生,所以只是為興趣做事。
我說,以前你就想過自己會這樣生活嗎。
她說,想過。我知道自由和平靜需要先付出代價,所以有好幾年努力工作,從未懈怠。獲得獨立的經濟基礎,便可以遁世。遁世需要做事。兩者調和,才能獲得人生的冠冕。這是一個喜馬拉雅山的聖徒說的話。我一直想離開城市。也不需要任何人記得我。
晚餐是新鮮的蠶豆,洱海的活魚與豆腐燉湯,在房子後院田地裡摘下來的蔬菜。米飯清香可口。最後一道甜點是焦糖布丁。慶昭自己在家裡教育和照顧孩子。她的男人沒有出現。朋友對我說過,他們一直未曾結婚,只是同居。那個男子姓宋。平凡普通,但對她愛護照顧,堅韌不移,甘願做她背後的隱性人。實在是非常難得。
她留我住在家裡,帶我去看客房。大玻璃窗外是礁石和一棵古老的桂花樹。床上放了電熱毯。她說,我有一些東西給你。她拿出一隻描著牡丹和鸚鵡的漆器盒子。開啟來,裡面一個筆記本,一些書信和字稿。一本1982年版本的《辨證法史》。她說,這是我自己保留了很長時間的一些東西。現在我想送給你。我不準備再收著它們。想你可以來讀一讀的。她輕輕地笑,人老了,該負擔的東西越少越好。
我拿出那個筆記本。一本陳舊的粉白絹面的筆記本。一些繁雜而瑣碎的摘錄。有些是從閱讀過的涉及各種學科的書籍中所得,斷續的不連貫的詩歌及日記,撕下一些圖片或雜誌資訊頁面,夾在其中,包括植物,食物,人像,地方誌,設計素材等。偶爾夾雜一些線條質樸的鉛筆素描,刻畫建築或小物體的細節。用圓珠筆抄下的潦草小字。我隨意翻了幾頁,看到一段古伯察神父對19世紀的拉薩的描寫摘錄。
我說,你去過拉薩?
她說,是。我在一場疾病過後,在那裡停留了兩年。認識了一個男子,與他一起去墨脫。他叫紀善生。他去看望他的朋友。那些書信和字稿是他們的。還有一些照片也在裡面。
我說,我知道墨脫。據說那是一個蓮花隱藏的聖地,曾吸引很多人徒步漫長道路前往和遷居。
是。那條路途非常艱難。
我翻看那些信件,有些是用鉛筆寫字。與慶昭不同的字跡一律向右邊微微傾斜,使人猜測主人也許是個左撇子,並且沒有學會改手寫字。字裡夾雜著一些小漫畫插圖。信紙很凌亂,有發黃的再生紙,有香菸殼背面,有電器說明書,有西餐廳推薦菜卡片……那個女子彷彿是隨手拿起東西就寫信。
她說,這個寫信的女子叫內河。我沒有見過她。她僅存活在一個男人內心之中,或者是他的幻想之中。無從得知。那個男人與我一邊徒步跋涉在峽谷森林之中,一邊檢索他的回憶。我們的旅途結束,他的回憶也被清空。他替我開啟一道時間的門。那趟旅行,也許是發生在我身上的為數不多的奇蹟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