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母親從炕沿上跳起來,愣了片刻,又躥上炕,把我從靠近窗戶的炕角拖過來。沙月亮說:“娘,我跟來弟的婚事……啥時辦呢……我可是有點等不及了……” 母親咬著牙齒說:“姓沙的,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做夢去吧!” 沙月亮說:“你說啥?” 母親大聲吆喝著:“你做夢!” 沙月亮像突然醒了酒,口齒清楚地說:“乾孃,我姓沙的還從來沒有低聲下氣地求過誰。” 母親說:“沒人要你求我。” 沙月亮冷笑道:“乾孃,我沙月亮想幹的事沒有幹不成的……” 母親說:“那你除非先把我殺了。” 沙月亮笑道:“我既然要娶你女兒,怎麼能殺老丈母孃?” 母親說:“那你就永遠娶不到我女兒了。” 沙月亮笑道:“閨女大了,娘做不了主,老丈母孃,咱們走著瞧吧。” 沙月亮笑著,走到東窗戶前,捅破窗戶紙,把一大把糖果撒進去,他大聲吆喝著:“小姨子們,吃糖,有你們沙姐夫我在,你們就跟著我吃香的喝辣的吧……” 這一夜,沙月亮沒有睡覺,他在院子裡不停地走動,一會兒大聲地咳嗽,一會兒吹口哨,他的口哨吹得極為出色,能摹仿出十幾種鳥兒的叫聲,除了咳嗽、吹口哨外,他還把嗓門放到最大程度,演唱著古老的戲曲和當時流行的抗日歌曲。他時而在開封府大堂上怒鍘陳士美,時而又舉起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為了防禦這個醉酒的、戀愛受到障礙的抗日英雄破門而入,母親在門上加了頂槓,加了頂槓還不放心,又把風箱、衣櫃、破磚頭等等一切可以搬動的東西壘在門後。她把我裝進口袋背起來,手提著一把菜刀,在屋子裡來回走動,從東間屋走到西間屋,又從西間屋走到東間屋。姐姐們誰也沒脫皮毛大衣,她們簇擁在一起,鼻子尖上掛著汗珠,在沙月亮製造出的複雜音響裡呼呼大睡。七姐上官求弟的口水濡溼了二姐上官招弟的黃鼠狼皮大衣,六姐上官念弟像羊羔一樣偎依在黑熊三姐上官領弟的懷抱裡。現在想起來。母親和沙月亮的鬥爭,從—開始就輸定了。沙月亮用動物的皮毛馴服了我的姐姐們,在我家建立了廣泛的統一戰線,母親失去了群眾,成了孤獨的戰士。 第二天,母親揹著我,飛一樣跑到樊三大爺家,向他簡單說明:為了報答孫大姑接生之恩,要把上官來弟許配給孫家大啞巴——那位手持軟刀與烏鴉奮戰的英雄——為妻,說好了頭天定婚,第二天過嫁妝,第三天便是婚禮。樊三大爺懵頭懵腦地看著母親。母親說:“大叔,詳情莫問,謝大媒的酒我給您預備好了。”樊三大爺道:“這可是倒提媒。”母親說:“是倒提媒。”樊三大爺道:“為什麼呢?”母親說:“大叔,別問了。你讓啞巴中午就去我家送訂婚禮。”樊三大爺道:“他家裡有什麼呢?”母親道:“有什麼算什麼。” 我們跑回家。一路上母親心驚肉跳,憂慮重重。母親的預感非常正確。我們一進院子,就看到一群動物在唱歌跳舞。有黃鼠狼、有黑熊、有狍子、有花狗、有綿羊、有白兔,唯獨不見紫貂。紫貂脖子上纏著狐狸,坐在東廂房的麥子堆上,專注地看著鳥槍隊長。鳥槍隊長坐在地鋪上,擦拭著他的葫蘆和鳥槍。 母親把上官來弟從麥子堆上拖起來,冷冷地對沙月亮說:“沙隊長,她是有主的人啦。你們抗日的隊伍,總不能勾引有夫之婦吧?” 沙月亮平靜地說:“這還用得著您說嗎?” 母親把大姐拖出了東廂房。 中午時分,孫家大啞巴提著一隻野兔來到我家。他穿著一件小棉襖,下露肚皮上露脖子,兩隻粗胳膊也露出半截。棉襖的扣子全掉了,所以他攔腰捆著一根麻繩子。他對著母親點頭哈腰,臉上掛著愚蠢的笑容。他雙手捧著兔子,獻到母親面前。陪同大啞巴前來的樊三大爺說: “上官壽喜屋裡的,我按你的吩咐辦了。” 母親看著那隻嘴角上還滴著新鮮血液的野兔子,愣了好半天。 “大叔,今晌午您別走了,他也別走了,”母親指指孫家大啞巴說,“紅蘿蔔燉免肉,就算給孩子訂婚了。” 東間屋裡,上官來弟的嚎哭聲突然爆發。她開始時的哭聲像一個女孩子,尖利而幼稚,幾分鐘後,她的哭聲變得粗獷嘶啞,還夾雜著一些可怕而骯髒的罵人話。十幾分鍾後,她的哭聲就變成了乾巴巴的嚎叫。 上官來弟坐在東間炕前的髒土上,忘記了珍惜身上寶貴的皮毛。她瞪著眼,臉上沒有一滴淚,嘴巴大張著,像一口枯井,乾嚎聲就從那枯井裡持續不斷地冒出來。我的那六個姐姐,低聲啜泣著,淚珠子在熊皮上滾動,在狍皮上跳躍,在黃鼠狼皮上閃爍,把綿羊皮漏溼,使兔子皮骯髒。 樊三大爺往東屋裡一探頭,像突然見了鬼,目光發直,嘴唇打哆嗦。他倒退著出了我家屋子,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孫家大啞巴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