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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

兵騎在炮筒上洋洋得意。炮兵過後是擔架隊,擔架隊過後是一溜兩行的小車隊,小車上推著面袋子和米袋子,還有一些草料口袋。逃難出來的高密東北鄉村民都膽怯地靠在路邊,給大軍讓路。 步兵隊裡,跳出來幾個背駁殼槍的,向路邊的人詢問著情況。剃頭匠王超推著一輛時髦的膠輪小車逃難,一路瀟灑,在這路上卻碰上了讓他煩心的事。糧草隊裡一輛木輪車斷了車軸,推車的中年男人把車子歪倒,把那斷軸抽出來,翻來覆去地看著,弄得雙手都是黑色的車軸油。拉車的是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年,頭上生著瘡,嘴角潰爛,身上穿一件沒有紐扣的襯衫,腰裡扎著一根草繩子。他問:“爹,怎麼啦?”他爹愁眉苦臉地說:“斷了車軸了,孩子。”爺兒倆個合力,把那個高大沉重、箍著鐵皮的車輪拖出來。“怎麼辦,爹?”少年問。他爹走到路邊,在粗糙的楊樹皮上,擦著手上的車軸油。“沒法子辦。”他爹說。這時,一個揹著駁殼槍、穿一件舊單軍裝、頭上戴著一頂狗皮帽子的獨臂幹部,從前面的小車隊裡斜著身跑過來。 “王金!王金!”獨臂人氣呼呼地吼著,“為什麼掉隊?嗯?為什麼掉隊?你是不是想給咱鋼鐵連丟臉?!” “指導員,”王金愁眉苦臉地說,“指導員,車軸斷了……” “早不斷晚不斷,上戰場你才斷?不是早就讓你們檢查車輛嗎?!”指導員越說越有氣,他抬起那隻格外發達的胳膊,對著王金的臉掄了一下子。 王金“哎喲”了一聲,一低頭,鼻孔裡滴出血來。 “你憑什麼打俺爹!”少年大膽地質問指導員。 指導員怔了一下,道:“是我不經意碰了他一下,算是我的不是。但耽誤了糧期,我把你們爺倆一起斃了!” 少年道:“誰願意斷車軸?俺家窮,這小車還是借俺姑家的。” 王金從襖袖子裡撕出一些爛棉花,堵住了流血的鼻孔,嘟噥道:“指導員,您總得講理吧?” “什麼叫理?”指導員黑虎著臉說,“把糧食運上前線就是理,運不上前線就不是理!你們少給我羅嗦,就是扛,今天也得把這二百四十斤小米子給我扛到陶官鎮!” 王金道:“指導員,您平日裡老說實事求是,這二百四十斤小米……孩子又小……求求您了……” 指導員抬頭看太陽,低頭看懷錶,放眼看四周,一眼就看到了我家的木輪車,第二眼便看到了王超的膠皮軲轆小車。 王超有剃頭的手藝,手頭小錢活泛,又是光棍漢,掙了錢就割豬頭肉吃。他營養良好,方頭大耳,面板滋潤,一看就不是個莊稼人。他的膠輪小車上,一邊裝著他的剃頭箱,另一邊載著一條花被子,被子外邊還綁著一張狗皮。那小推車用刺槐木製成,塗了一層桐油,槐木放著金黃光芒,不但好看,而且還有一股清香可聞。臨行前他把皮軲轆充足了氣,走在堅硬的沙石路上,小車輕鬆地蹦高,車上載又輕,人又身體壯,懷裡揣酒瓶,走幾里路就襻在肩上手撒車把,擰開瓶塞抿幾口燒酒,腿輕腳快唱小曲兒,恣悠悠的,完全是一個難民隊裡的貴族。 指導員黑眼珠子咕嚕嚕旋轉,微笑著走到路邊來。他友善地問:“你們是哪裡來的?” 沒人回答他。因為他問話時眼睛盯著一棵楊樹幹,樹幹上留著那漢子剛抹上的黑色車軸油。銀灰色的楊樹,一棵挨著一棵,枝條都往上攏著長,有直插雲天之勢。但他的目光迅速地射在了王超臉上,他臉上友善的微笑陡然消失,換成了一幅像山一樣威嚴、像廟一樣陰森的面孔。“你是什麼成分?”他目光緊盯著王超那張油光光的大臉,突然發問。 王超懵頭轉向,張口結舌。 “看你這樣子,”指導員咬釘嚼鐵地說,“不是地主,也是富農,不是富農,也是小店主,反正你絕對不是個靠出賣勞動力為生的人,而是個吃剝削飯為生的寄生蟲!” “長官,”王超說,“冤枉啊,我是個剃頭匠,靠手藝混飯吃,家中只有破屋兩間,土地沒有,老婆孩子也沒有,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吃了今日,不管明日;俺那兒剛剛劃完成分,區裡給俺劃了個小手工業者,相當於中農,是基本力量呢!” “胡說!”獨臂人道,“憑著我這雙眼睛,你巧嘴的鸚鵡難說過潼關!你的車子,我們徵用了!”他回身招呼王金父子,“快點,把小米卸下來,裝到這輛車上。” “長官,”王超道:“這小車是花了俺半輩子積蓄啊,你不能剝奪窮人啊。” 獨臂人怒衝衝地說:“為了勝利,老子的胳膊都貢獻了,你這輛車子值幾個錢?前方將士在等待糧食,你難道敢抗拒嗎?” 王超道:“長官,您跟俺不是一個區,也不是一個縣,憑什麼徵俺的車子?” 獨臂人道:“什麼區、縣,都是為了支援前線。” 王超道:“不行,俺不願意。” 獨臂人單膝跪地,掏出鋼筆,用嘴咬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