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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部分

四射的鑽戒。一個肩膀寬厚、面相憨樸的軍人,把一張面值一百元的人民幣,折成長條,塞到綠色的捐獻箱裡。牆上用粉筆寫著四個大字:以馬內利。一個滿面愁苦的老太太,坐在牆根的半塊磚頭上,解開藍布包袱,拿出一摞草紙樣的煎餅,嚓嚓啦啦地咀嚼。從茂腔劇團的練功房裡,傳來女演員吊嗓子的聲音:咦——呀——六月裡三伏好熱的天——二姑娘騎驢奔陽關——咦呀呀——。一個光屁股的小男孩用尿滋著一個螞蟻窩,湯澆蟻|穴,螞蟻們大難臨頭。一箇中年婦女訓斥小男孩,揚言要割掉他的小###,小男孩麻木不仁地仰臉望著她。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佝僂著腰,拖著兩條僵硬的腿,對著一個正在給孩子餵奶的女人走過去。那女人額頭上貼著一帖骯髒的膏藥,頭髮上沾著一些發亮的血嘎痂。一個腿上生瘡的老頭,裸露著雙腿坐在一條破麻袋上,成群的綠頭蒼蠅眷戀著他的流膿淌血的雙腿。一隻啄木鳥蹲在他凸出的膝蓋上,快速地啄著他的瘡口,並從裡邊叼出一些白色的細蟲。他眯縫著眼,望著太陽,嘴唇索索地抖動,彷彿在唸著神秘的咒語。教堂後邊的大街上,傳來高音喇叭的巨大轟鳴:要想富,少生孩子多栽樹。一對夫妻一個孩。生了二胎要結紮,提倡女扎。誰敢不結紮,罰款五千八。計劃生育宣傳車耀武揚威地開過去了。酒廠的秧歌隊來了。鑼鼓喧天。八十個穿黃衣扎黃頭巾小夥子,八十個穿紅綢衫的大姑娘,一齊扭動,騰起滾滾塵土,越過教堂的房脊。這支秧歌隊幾年內走遍了大欄市的每個角落。他們身上的衣服都用酒液浸泡得溼漉漉的。他們嘴裡都噴吐著酒氣,他們扭的是醉秧歌,看似東歪西倒,實則法度森嚴。他們打的是醉鼓,男鼓手們偽裝著古代豪傑的驃悍。教堂院子裡人有的被街上的鑼鼓聲吸引,仰臉望著超越屋脊的紅塵;有的低頭沉思,有的神色沉靜,有的目光呆滯。房脊上那個紅鏽斑斑的鐵十字架在塵土中時隱時顯,宛若耶穌神秘的臉。一個披麻戴孝的中年婦女哭嚎著走進院子,她的眼睛腫成水泡,只剩下兩條黑色的縫。她的哭聲悠揚,很像淒涼的日本歌謠。她手拖著一根碧綠的柳木棍子,肥大的孝衣上沾滿鼻涕、口水和泥土。一條精巧的瘦狗怯怯地跟在她的身後,緊緊地縮著尾巴。她撲跪在頭上戴著荊冠的耶穌畫像前,大聲地訴說著:“主啊,俺娘死了,您保佑她上天堂,不要讓她下地獄啊……”耶穌悲憫地注視著她。他額頭上滲出的鮮血像珍珠一樣滾落下來。三個穿制服的警察傍在門口往院子裡張望著,好像是有所顧忌。他們低聲商量著了幾句,便羞羞答答地進了院。那個用人民幣擦皮鞋的小夥子猛地跳起來,灰色的臉上掛著一層亮晶晶的汗珠,看樣子他想奪路而逃,但三個警察已經呈扇面包抄過來,擋住了他的出路。他轉身對著教堂的磚牆衝去,在牆前他的身體騰跳起來,他的手把住了生著瘦弱青草的牆頭,他的腳尖在滑溜溜的牆壁上踢蹬著。警察們鷹一樣撲上去,扯住小夥子的腿,把他拉下來,按在地上。閃光的手銬鎖住了他的手腕。警察把他拖起來,架著他往外走。他半邊臉上沾滿泥土,牙縫裡滲出血絲。一個揹著保溫箱的小男孩溜進院子,用稚嫩的嗓音呼喊著:“冰棒!冰棒!奶油冰棒!”小男孩生著一顆圓溜溜的大腦袋,兩扇招風耳朵,額頭上佈滿皺紋,漆黑的大眼睛裡,流溢著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絕望的光芒。他齜著兩顆長長的白門牙,像家兔一樣。沉重的保溫箱勒得他細長的脖頸顯得更長。他穿著一件破爛的背心,根根肋骨凸現出來。他穿著一條大褲頭,更顯得兩條腿細如麻稈。他的小腿上生著一些化了膿的小瘡。他穿著一雙號碼很大的舊膠鞋,走起來噗哧噗哧響。教徒們沒人買他的涼棍,小男孩失望地走了。望著男孩苦難的背影,我心中一陣痠痛,但可惜我口袋裡沒有一分錢。男孩嘹亮的、唱歌一樣的呼喊聲在教堂外邊的小巷裡響起,他似乎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悲傷…… 母親雙手扶著膝蓋,端坐在小凳子上,她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一絲風兒也沒有,滿樹的槐花突然垂直地落下來。好像那些花瓣兒原先是被電磁鐵吸附在樹枝上的,此刻卻切斷的電源。紛紛揚揚,香氣瀰漫,晴空萬里槐花雪,落在母親的頭髮上、脖子上、耳輪上,還落在她的手上、肩膀上,她面前栗色的土地上…… 阿門! 這時,那個剛剛講罷經的老牧師,步履蹣跚地走出教堂。他手扶著門框迷茫地看著槐花齊落的奇景。他生著磚紅色的亂髮,瓦藍的眼睛,通紅的大鼻子,粗疏的黃鬍子,嘴巴里鑲著耙齒一樣的鐵牙。我驚悚地站起來,好像看到了傳說中的父親。 慄姥姥挪動著小腳跑過來,為我們雙方做著介紹:“這是馬牧師,是我們老馬牧師的長子,他是專程從蘭州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