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黃臉女人的注意。她端平獵槍,對著竹叢,怪叫著。她的從粗大的袖管裡褪出來的像蠟棒一樣的手脖子,劇烈地哆嗦著。鳥兒韓從竹叢中躥出來,高舉起切菜刀,對著那婦女,當然也對著黑洞洞的槍口,猛地撲了上去。那個黃臉婦女像遭了突然打擊的狗,聲音轉調兒,扔下獵槍便跑。鳥兒韓的菜刀緊擦著她頭頂的草帽子劈下去。帽子被劈破,露出乾枯的頭髮。女人哀鳴著跌倒了。鳥兒韓斜刺裡衝下山坡,幾下子便蹦到了被金黃的樹冠遮掩得密不透風的山谷裡。日本人的吼叫、狗的狂吠,把一面山坡吵翻了。 老鄧和小畢被日本人抓住了——正所謂因禍得福——日本投降後第二年,他們被當做戰俘引渡回中國,而在圍剿中突圍逃跑的鳥兒韓,卻註定要在北海道荒山密林中,苦苦煎熬十三年,直到那個大膽的獵戶把他當做冬眠的狗熊,從雪窩子裡掏出為止。 在最後一個大雪瀰漫的冬季來臨之時,鳥兒韓的頭髮已長得有一米多長。頭幾年裡,他還用那把破菜刀隔—段時間切削—次頭髮,但那把菜刀,終於被磨成一塊廢鐵,失去了任何使用價值,頭髮便自由地生長起來。從海邊劫掠來的油布圍裙和女人上衣早已成了條條縷縷,掛在那些生長著尖刺的灌木枝條上。現在他身上用柔軟的藤蘿捆紮著一些從山外稻田裡弄來的稻草和化肥包裝紙,一走動就嚓嚓啦啦響,宛若一隻恐龍時代的怪物。他像野獸一樣,在山林中劃出了自己的勢力範圍,這裡的一群灰狼,對他敬而遠之,他也不敢招惹它們。他知道這群狼是由一對老狼繁殖的。在第二個冬季裡,那對新婚不久的狼曾試圖把他吃掉,他也想剝掉它們的暖蓬蓬的皮做洞中的鋪墊。起初,他與它們遠遠地打量著,狼對他有所畏懼,但食肉類野獸那種不屈不撓的耐心使它們長久地坐在他棲身的山洞前的溪流旁,一個夜晚接著一個夜晚。狼揚起脖子,對著天邊的冷月發出淒厲的嗥叫,連天上的星星都在這可怕的嗥叫聲中顫抖。後來,他感到實在忍無可忍了,便一次吃了本該兩次吃的海帶,又多吃了一條刺蝟腿,然後,他集中精神消化食物,並用發僵的、生出尖利指甲的手,揉搓著腿上的關節,做好出擊前的準備。他唯一的武器是那把當時還能勉強使用的破菜刀,還有一根帶尖的、用來挖掘植物根莖的木棒。他把這兩件武器全帶上,推開了堵住洞口的石塊,鑽了出去。狼看到山洞口鑽出了一個它們從沒見過的動物。他身材高大,周身生著嚓嚓響的黃|色鱗片,頭上的毛髮像一股洶湧的黑煙,雙眼放出綠色的光芒。他嚎叫著對著狼逼近。在離狼幾步遠時,他看到那隻公狼寬闊的大嘴裡,鋸齒一樣的白牙閃著寒光,狼的狹長的嘴唇,像膠皮墊圈一樣發亮。他猶豫地站住了腳。既不敢前進也不敢撤退,他清楚撤退的後果。就這樣僵持著,狼嗥叫,他跟著嗥叫,而且嗥叫得更加悠長,更加淒厲。狼齜牙,他也齜牙,並且附加上用刀背敲擊木棍的動作。狼在月光下追逐著尾巴梢兒跳起神秘的舞蹈,他也抖動著身上的紙片子,裝出歡天喜地的樣子跳躍著。而且確實是越跳越歡天喜地。他從狼的眼睛裡,發現了友好和緩和。 他在第九次報告中——這時他的舌頭因為強化訓練已變得靈活無比一一講到此處,競靈感突發,展開了人與狼的長篇對話:“狼說——是那頭女狼而不是那頭男狼,”他特別強調道,“女人總是心軟嘴甜——韓大哥,咱們交朋友吧。”他撇撇嘴,道:“那就交吧,但我告訴你們,我連日本鬼子都不怕,難道還會怕你們?公狼說:俺要真跟你拼命,你也未必能贏!看看吧,你的牙齒都鬆動了,牙齦也爛了,化了膿了。公狼說著,把溪邊一根胳膊粗的棍子,一口咬斷了。鳥兒韓心驚膽戰,道:我有刀!他揮舞著那把破刀,砍下一塊樹皮。母狼說:男人們,就是喜歡打架鬥毆。公狼說:算了,我知道你也不善,咱誰也不惹誰,大家做鄰居吧。”鳥兒韓說:“奶奶的,我巴不得和解,但心裡怯了,嘴巴不能軟。我說,好吧,那就做鄰居吧。我裝出不太情願的樣子說……”他的人狼對話讓臺下的聽眾憋不住地笑,便愈加得意地講起來,直到主持人勸他不說狼了他才把話題往下延伸。 久居山林的鳥兒韓與狼達成了某種默契後和平共處,上官金童認為是可信的。因為在他自己與動物的交往中,就多次為動物超出人的想象力的智慧驚歎不已。譬如那隻充當他的奶媽多年的羊就差點與他對話。 鳥兒韓清楚地知道那群狼的血緣關係,知道它們的年齡、輩分,甚至愛好。除了這群狼,在這條山谷裡,還有一隻神經質的公熊,它什麼都吃,草根、樹葉、野果子、小動物,它還能極其靈巧地從山溪中捕捉到銀光閃閃的大魚。它吃魚時根本不吐刺,咔嚓咔嚓,像啃蘿蔔一樣。有一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