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緊地握住那一軸畫卷,這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辛。
如果說,與瑗妃的初見曾經帶給她驚駭,那,當呂少卿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帶給她的是
震驚!
在見到杜菁孃的時候,她感慨於歲月的青睞,但是在見到呂少卿的時候,她不得不驚訝於
歲月的私心。除了兩鬢的霜白,時間幾乎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任何的痕跡,明明已是天命之年
,看去,卻仍舊是翩翩儒生。就是那樣一個人,眉目英挺,身姿俊拔,髮髻梳理地井井有條
,無一絲凌亂。一件青灰的棉袍,已不知穿了多少個年頭,洗的隱隱有些發白,單後斂在身
後,滿目的期盼,只在推門見到她的那一剎那,無數希望之火盡數澆熄。
是的,來的不是瑗妃,卻是個不相干的人。
“她在哪裡?她好不好?請告訴我!”沒有多餘的話,呂少卿急切地問道。
泠霜並不說話,只是將手裡的那捲畫軸,交予他手中。
名滿天下的宣和紙,與金等價。紙面灑金,芬芳幽馥,十年不消,百年不蛀。
託軸緩緩下展,卷面一點一點鋪陳,畫中人纖纖體態,嫋嫋而出。卷面上的女子,藕色羅
衣,湘綺裙裾,三千青絲綰作驚鵠髻,髻上三十二股金絲攢作一枝‘蝶戀花’,下垂珠滴。
眉心一枚‘梅花鈿’,耳著一對明月鐺,低眉微顧,輕顰淺笑,粉頰生嫣。手執一柄宮制團
扇,紈面透光,上繡海棠春睡。白玉為柄銀絲為架,江南織造局的一貫傳統。旗下三百巧思
繡娘,五色絲繡的模擬繡,栩栩如生,竟引得蝴蝶都誤以為是真花,趕來一親芳澤。
綺夢定定地站在一旁,深深望著那畫卷之上,再不能動彈。
這便是前朝那傾國傾城的瑗妃杜菁娘,這便是那他畫了十年都沒有面目的女子,她呆呆地
望著畫卷上那隻欲撲向扇面的蝴蝶,暗自飲泣,原來,這,才是那名噪天下的呂少卿,此般
絕世妙筆,這樣的巧妙才是那個青衣白馬過長安的‘醉塵客’。
呂少卿見了這幅畫,整個人連連退了三大步,是驚?是駭?是悲?是嘆?連他自己都不知
道,到底是什麼……二十年,二十年他再也不敢畫她的臉,原以為,二十年的歲月,足以蹉
跎掉當年往事,那個她,紫薇花影裡翩翩回眸,含羞帶嗔的一笑,一把宮扇在手,將舉未舉
。原以為,他忘了,用二十年的時間,將她忘卻,在呂家的敗落中,在家族的傾頹裡,他混
跡於三教九流,以為,終於將她忘了,忘了她的面目,再也畫不出來了,再也記不起來了。
但為何,每每酩酊大醉,醒來時,楊柳岸,無邊的曉風裡,掀起的衣袂飛揚,清冷的殘月,
耳邊,卻總一遍一遍地響起她喚他的聲音:“三郎,三郎!”
姑母摑在他臉上的那一掌,依舊如火燒一般灼痛,那火一路從臉上燒到心底,將他全部的
身心都灼成灰燼。
菁娘,菁娘,不得於飛,使我淪亡!使我淪亡!
他還記得那夜,他被捆住了手腳關在柴房裡,淡淡地月影落進來,彷彿她眉間的那一抹輕
愁。
呂少卿在那一刻,便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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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軸畫卷以外,泠霜還告訴他那個關於等待的故事,月下清淡的花影,清淡的人,清淡
的笑。她幾乎是跑出的那間房間,她不敢再去探究,探究這一場悲劇裡,誰對誰錯,或許,
真的沒有人錯,誰也沒有錯。
她只想快些逃離這裡,逃離這個憂傷的故事,明德宮的黑夜裡,那一支孤單的燭,伴著她
的影,一直相對到天明。
三郎,三郎,你可曾記得,記得這世上,還有一個杜菁娘?
她以為他不記得了的,他亦以為自己不記得了的,可是,卻分明記得這樣清楚,深入骨髓
!
正當泠霜將要跑出院門的時候,只聽背後傳來一聲狂吼:“菁娘!”
當她回頭去看時,正見呂少卿從樓山的窗戶裡墜下。
綺夢哀絕地哭喊聲裡,那一件青灰的舊袍,覆在那灘血上,彷彿是盛夏裡頭,一片碧綠的
荷葉,展在一片鮮紅裡,靜待開出一朵血蓮花來。那朵血蓮花,源源不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