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沒看他,斜眼盯著插在蠟燭臺上的紅蠟流下的一串灰白的粘稠淚珠,斬釘截鐵地否定了黑眼的意見。
爺爺一夜未眠,坐在一條方凳上,半睜半閉著血紅的眼睛,冰涼的手按著盒子槍滯澀的膠木把子,一動不動,好象焊上了一樣。
父親躺在席鋪上,瞄著爺爺,昏昏沉沉入了睡。黎明前他醒過來一次,偷眼看看在搖動的燭光中顯得頑固不化的爺爺,看著爺爺臂上從白布中滲出來的黑色血跡,什麼話也不敢說就閉上了眼睛。下午已趕來聽差的五棚吹鼓手,因為同行嫉妒意見不和,互相用大喇叭騷擾著對方的睡眠,憤怒的喇叭聲傳到父親睡的窩棚時,竟像古稀老人蒼涼的嘆息。父親鼻子一酸,滾燙的淚水順著眼角流進了他的耳朵。一轉眼間,父親想,我已經十六歲了。這動亂不安的日子,不知道何時才到頭。父親從朦朧中睨著他父親漬血的肩頭和蠟黃的面孔,一種不應該屬於他的年齡的淒涼心情爬上了他瘢痂累累的心頭,村裡孑遺的公雞嘹亮地打鳴報曉了,黎明前的微風帶著四月田野裡的苦澀氣息吹進窩棚,搖曳著冉冉欲滅的醜陋蠟燭頭。村莊里人語窈窈竊竊,戰馬在柳樹下彈蹄噴鼻,寧靜的晨風送來的寒意使父親甜蜜地蜷縮起身體來。這時候他想到我未來的母親倩兒,和理應算做我的三奶奶的高大健壯的劉氏,她們在三個月前突然失蹤,那時候父親和爺爺隨著鐵板會轉移到鐵路南邊一個僻靜的小屯裡去練兵,回來時發現人去棚空,三九年冬天搭起的土窩棚裡掛滿了一面面纖細的蛛網……。
太陽剛一冒紅,村子裡就沸騰起來,賣吃食的小商販們拖腔拿調地喊著,包子爐上、餛飩鍋裡、燒餅鍋裡都冒著蒸氣和香氣。一個賣包子的小販與一個買包子的麻臉農民爭執起來,小販拒收麻臉農民的八路發行的北海票子,麻臉農民又拿不出鐵板會發行的騎虎票子。二十個包子已經進了麻臉農民的肚子,他說:“你要呢就是這,你不要呢就算把這二十個包子打發了花子吧。”圍觀的人勸那小販收下北海票子,等到八路打回來,北海票子又值錢了。話說到這份上,圍觀的人立刻就散了,小販收下北海票子,嘟嘟噥噥說了一句什麼,就揚起浩亮的嗓門喊:“包子!包子!剛出爐的大肉包子!”吃過飯的百姓們圍繞著大棚滿懷希望地等待著,但憚於荷槍實彈、腦門上露著一塊青頭皮的鐵板會員們的威風,無人敢近前。大棚在夜裡的火焰中燒得殘缺不全,郎中和他的老瘦騾子燒成焦炭顏色,已被拖到離蓆棚五十步遠的灣子邊,那些吃慣了腐屍的烏鴉們又嗅臭而來,先是盤旋,後是破磚爛瓦般齊齊落下,騾屍和人屍上覆蓋著一大片鋼藍色的、活潑地奓動著的羽毛。眾百姓們想起昨天傍晚還是生龍活虎的騎騾郎中,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變成了烏鴉們的美餐,心裡都是千頭萬緒,嘴裡訥訥無聲。
奶奶的棺材周圍聚集著的蓆棚殘骸,正被幾個持帚操鍬的鐵板會會員清除著,幾個完整的酒盅子從灰燼中滾出來,被一個鐵板會員用鐵鍬背拍得粉碎。奶奶的棺材在清晨明朗的光線下,顯得猙獰可怖。原先覆蓋著它的那層莊嚴神秘的紫紅色已被火焰剝蝕,三指厚的細紗布青油被燒爆,裂開一條條縱橫交叉的紋路。現在奶奶的壽器是烏黑展亮的,像塗了一層凹凸不平的臭油。奶奶的棺材罕見的巨大,十六歲的父親站在翹起的棺材大頭前,雖然棺材只齊著喉結,但父親覺得它高大無比,壓迫得他呼吸不暢。父親想起去搶奪這棺材的情景……那個差不多有一百歲的、腦後梳著一條花白小辮子的老頭子手把著材頭放聲大哭。這是我的屋……誰也不能佔……我是大清朝的秀才,連縣太爺見了我都稱年兄……你們先把我打死吧……你們這些強盜……老頭子哭夠了就罵。那天爺爺沒有出面,是爺爺最親信的馬隊隊長帶人去抬材,父親跟著去的。父親聽說,這口棺材是用四塊柏木板打成,板厚四市吋半。這棺材民國元年就打好了,每年纏一層細紗布塗一層清油,已經連塗了三十年……老頭兒躺在棺材前像毛驢一樣打滾兒,哭笑難分,明明是瘋了。馬隊隊長把四四方方一包袱鐵板會印刷的騎虎票子扔在老頭子懷裡。馬隊隊長豎著細長的眉毛說,老混蛋,我們給你錢買你的。老頭子用雙手撕扯著包袱,用幾顆孤獨的長牙齧咬著騎虎票子,罵著,土匪啊活土匪,連皇帝爺也不搶人壽器,你們這些強盜……馬隊隊長說,老混蛋!你聽著,抗日救國,人人有責,你這副老毛驢胎子,找幾捆高粱秸串成箔子,卷巴卷巴埋了就不錯了,你哪裡配用這樣的棺材!這棺材要給抗日英雄!老頭兒問,誰是抗日英雄?馬隊隊長說,是當年的餘司令現在的餘會長的原配夫人,啊呀呀,天地不容天地不容!讓一個女人睡我的